只有盆,里面空荡荡的,水呢?
认出盆来叶非就懵了,见识那么深广的高人脱口、问傻话:“什么...什么意思?”话说完他就回过神来,声音恢复漠然:“这盆水谁都能拿去,但放眼天下,无人能用。那是我的真修。离山扣下了?无妨,就当寄存贵宗,过几天我再取回来。”
真修水元,别人根本无法炼化,且它‘永远在’,就算把它泼进海里、撒进泥土,元灵真水也不会化去,知晓主人找到它泼洒的地方,心念一引自会还原入身。
该说的话说完了,而离山扣了他的水让他心中平添几分不屑,叶非不想再逗留,迈步欲走。
“且慢。”苏景开口了,暂时留住叶非,跟着望向沈河:“究竟怎样经过?”
被人看轻,离山依旧是离山,就算有一天山门倾塌弟子死绝、甚至这座山都崩碎无形,中土人间依旧存在过‘剑出离山’这四字,它存在过。是以明知叶非不屑,沈河也没有解释的打算,不过苏景询问又是另一回事了,沈河真人开口作答。
全无隐瞒,把事情经过仔细说了一遍,有铁证如山——十六吞掉水元后就‘醉了’,一直都在灵水峰睡着,就是从盆里挪进了碗里,小小一条黑鳞蛇盘在小小一盏青花碗中,碗上还有个盖子,茶杯似的。
听沈河把事情说完叶非就懵了,又懵了。
无论那盆水是被离山倒了还是被离山扣下,只要水在就有希望,可是这盆水已经被阴褫喝了,几百年过去早都变了灵性,就算抽精多元于小十六,再抢回来的水对叶非也是无用了。
苏景可也没想到,转来转去居然是自己占了叶非一个大便宜,他的表情才是精彩的,想对叶非显出些无奈和愧疚,奈何怎么努力也掩饰不住眼中的惊喜...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看看空荡荡的铜盆,看看青瓷小碗里的十六,叶非嘴巴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未能发出丝毫声音,也不理会苏景、沈河等人,走出屋子来到院落中,就在风长老最最喜欢的那棵梧桐树下坐下去,后背倚着树干,目光漠然、远眺碧空。
什么都没了,今日叶非,一无所有。
苏景费力起身,在扶苏搀扶下一点点蹭着,来到叶非面前,同样坐下。沈河与诸位长老对望一眼,暂时退出了院子,给两人留出一片清净,如今离山仅剩的两位一代真传,一个残废一个重伤,真正势均力敌,大家不怕叶非突然发难苏景应付不来。
苏景坐稳当,从囊中把那枚麒麟精魂宝玉取出:“这个......你拿着吧。”
叶非把石头接在手中掂了掂,又换给还给苏景,他不要。
苏景‘咳’了一声:“都这样了,您就别装了。何况十六是我大圣玦下猛将,它占了便宜就是我得了实惠,小小补偿理所当然。”
叶非的身体有些佝偻,但他的神情并不呆滞,听苏景直接说他‘装’,叶非唇角勾勾、带出了几枚笑纹:“装是真的,不要也是真的...可要可不要的东西我从来不要,既然打定主意不要,为何不再装得淡然些、傲气些。”
这样的说法苏景第一次听到,仔细想想,原来也有些道理,反正我不稀罕,干脆就装得更不稀罕些。
苏景为把麒麟石收回:“一无所有,何谈可要可不要?”
何为可要可不要?
满满一桌菜,足够酒足饭饱,饭馆又另外奉送一道菜。白送的这道菜,可要可不要。
但若囊空空空、腹中空空,白送来的一道好菜就从‘可要可不要’变成了‘不可不要、非要不可’。
“一无所有啊...也看怎么说了。”叶非面上的笑意稍稍浓厚:“从我降生,我有什么?我有个爹,不如没有。”
“我杀六耳父,浪荡于世,被云游人间的商照六看中,引入离山门墙,修道参天。我修行了,我有什么?我有个师父,我有个门宗,我有一群同门,但是汉人的师父、五圆人的门宗,我却不是五圆土著。门宗、师父,不如没有。”
“师父说除恶务尽、斩草除根。我刺他一剑反出门宗,茫茫天地却无我藏身之处,我有什么?你师尊陆角亲自下山缉拿于我。我有个始终紧随背后、追杀我的凶猛人物,不如没有。”
“追杀。其实不算追杀,根本是猫捉老鼠。明明能很快追上、斩杀了我,可他故意放过机会,一次又一次、赶着我四处逃窜。开始我只想逃,结果被他的轻慢逼出真火,设伏、反击、陷阱、偷袭...全都没有用处,初时我还以为是他太过精明步步提防,后来才发现不是...真不是啊,他根本就没提防,我也根本就伤不了他,就好像蚂蚁再怎么用尽心机,也伤不了大象半寸皮。多可笑,我有怒火,不如没有。我有不甘,不如没有。”
“不管怎么说,束手就擒的事情我绝不会做,既然斗不过他,我就另想办法...还在离山修行时,有次我出宗游历,于一座荒废的散修洞府内寻得一道妙法...换皮之术。比着什么画皮幻行法术都要好用得多。当时觉得以后可能会有用,就私藏下来没有上报门宗。这时候就派上用场了,我有一道换皮秘术在握。正好那时陆角被其他事情绊住,匆匆回山去了。天赐良机供我施术,找来一具新死之尸,先剥他的皮秘法炮制、再剥掉我自己的皮换上那张皮,这一来真正改头换面,不止是面目改变了,从神情到举止甚至修家气意,完全都随换皮而变,从此天下再没人识得我乃叶非!被陆角逼到剥皮换皮...我有一身死人的皮,不如没有。”
“换皮是个麻烦事,换皮后那条从头到脚的伤疤得慢慢愈合,差不多三年后,伤疤只差左颊入肩这一段尚未消弭的时候,陆角办好了他的事情,又来追我......不费吹灰之力,他找到我了。我忍受无边苦楚、我强忍心中对自己的鄙夷念头的改头换面;我以为天衣无缝、绝决不会被再找到的藏头匿身,在他面前竟全无用处!三月末他出山,四月中他就找到了我。见面刹那...你晓得‘崩溃’二字的真意么?什么信心、什么信念、什么骄傲、什么不甘,全都土崩瓦解,我怕了这个人,比死还怕!这份‘害怕’与死无关。看我崩溃大哭陆角放声大笑:以为你是个人物,原来狗屁不如。脸上这道疤永远留着吧。他扬手打下一击耳光,从此这道伤疤永黥于面,再不会痊愈消弭了。自那以后,我有了一道伤疤,不如没有。”
“一记耳光后陆角转身就走,他没杀我,奇怪么?再明白不过,狗屁不如之人、烂泥似的孽种,他都不屑动手,不屑呵......我没死,我还有命在,不如没有。”
叶非声音缓慢,语气平静,这是他的沉痛往事,可他面上全无悲恸之意,正相反的,唇角几枚笑纹渐浓渐深,初时的浅淡笑意在这番话说完时已经变成真实存在的微笑了。
稍加停顿,他问苏景:“可还记得,驭界幽冥,小山谷中你要三日闭关,之前请我搭伙,我让你答我一问。”
当时叶非说自己在剑上修行上有一个坎子,问苏景这个坎子是什么。
苏景当然记得此事,点点头。
“你答我‘师父陆角’,不能算错,但其实也不全对...我的坎子不是那个人,是因那人而来的一个字:怕。”
崩溃惊恐,刻骨惧怕!无论叶非平日里表现得有多桀骜不驯,如何高高在上,陆角都在他心里永永远远地刻下了一个‘怕’字!擦不去这个字,穷尽天地叶非也休想再有进境!
叶非面上的笑容更浓,再开口时连声音也带出些笑意:“一晃几千年,我曾有个不如没有的爹,曾有个不如没有的师父和师门,到现在我还有道不如没有的疤,有件不如没有的死人皮,有一条不如没有的命,心底还有一个‘怕’字...你能说我一无所有?”
“陆角走后,我在荒山中遇机缘,得龙命、养龙剑、得真龙精水......苏景,你可知何为‘怕’。怕就是:即便陆角已经身死道消,我还在想、时时刻刻都会想:若是当年我有现在这样厉害,或许能从他手下逃走、真正逃走...至少他不会不屑杀我了吧?自己都会觉得自己可笑。”
“真龙在身尚且如此,拿了你那头麒麟石又能怎样?我的身基已毁,不如以前;你的麒麟玉脱变自土麒麟,不如真龙。就算再卖力修行,我也再没机会比拟自己全盛时...有什么用!”
“有朝一日,我又修得一条麒麟命,一把麒麟剑,一盆麒麟土...然后再去想‘这样的修为不够啊,如果回到当年陆角还是不屑杀我’么?这就是‘可要可不要’。可要可不要,不如不要。”
叶非修行,叶非高绝,可是不管他用自己的修为杀什么人、做什么事、搅动几重风起云涌,他修行的根子都只为一个缘由:若我当年如此,我就不用怕了。
苏景静静听他说完,开口反问:“行刺六祖...现在想来,你以为是对是错?”
叶非笑出了声音:“对也好错也好,都是我做下的事情,得意也好后悔也罢,那一剑已刺了出去,我做的,我认!”
说到此,叶非站起身,走了。
苏景未动,望着他的背影问道:“你以后修行如何打算。”
叶非放声大笑:“除非能找到‘若我当年如此,就不会怕他’的修法,否则修行便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可做不可做...不如不做!”边说边笑,头也不回的叶非大步向外走去。
不料,就在他的笑声之中,层层乌云突然自四面八方涌出天幕,汇聚一起、压在离山半空滚滚翻腾,道道天雷轰鸣不休。雷声汇聚、汇聚、再汇聚,就那么自然而然的...雷声变成了笑声。
乌云中,天雷般的放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