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美人不得迟暮,英雄无法终老。天生会发光的人,注定将要走在所有人前面,为我们指路。
但那并不是死亡,而是神袛将他们留在了最好的时候。
也许故事最好的尾声,是停留在这里戛然而止。回过头去看,这一路征程,一路凯歌,一路热血,也一路温情。纵使在人生的终点,人生之不如意、之遗憾十有八九,那存在过的证明已成永恒。
我还是想将它说完,即便我们都深知这是最后的日子。
他没有等到自己33岁的生日。六月初的一天,亚历山大为尼尔朱斯举行宴饮。一整天时间,他都在听尼尔朱斯讲述自己在海上航行探险时的趣闻乐事,津津有味。侍女们鱼贯而入,为他们送了很多次水果蔬食以及纯酒。
后来这件事情等奥林匹亚斯女王再去调查时,这群侍女们基本全被处死了。
那酒味道很重,可见酒精含量确实不低。
那天的宴会举办得非常盛大。很多有名的将军都参加了,包括托勒密、塞琉古、安提柯,以及罗克珊那王后。我第一反应就是那酒会不会有问题,想替他先尝试一下。然而事实证明那也是没用的,我早该想到。因为毒并不在酒水里,因为每个人都喝了那酒。
那天的亚历山大很高兴。32岁的他金发卷曲,眼眸湛蓝,皮肤白皙,面颊微红,鼻梁高直。一如既往的坚毅和仁慈。尼尔朱斯说到高兴处,每个人都开始向他敬酒,然后理所当然地,除了尼尔朱斯,他们还会向亚历山大大帝致意,请求他与他们一起共享此刻的美意。
亚历山大看着自己面前鎏金雕刻的酒杯,那上面有只雄鹰,展翅欲飞。他抬眸看过眼前的每一个人,眼光在每个人身上一一滑过。那些爱他、怨他、恨她、怕他的人们。他们每个人的脸上,有光明照得到的地方,也有阴影藏匿的地方。
身为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帝王,我想他对于这些都是预感的。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一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当晚他开始发烧。仿佛预见到了自己的死亡,剩下的三四天他一直忙个不停,讨论军事政务。然后很快,他就倒下了。
那一天,收到他的命令,高级将领们在寝宫外等候。几个位高权重的将军便在寝宫内坐着等候。罗克珊那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跟斯塔蒂娜在内室里哭个不停。侍女们受此感染,每个人的眼圈都红红的。医官们交头接耳,内侍们跑来跑去。
印象里的那天一整日都乱糟糟的。
可我什么也不管,像过去那样,我一直陪在亚历山大的身旁,替他擦去额头的汗水,喂他喝水,安静地坐在他身边。
他躺在华美锦绣的大床上,眼眶是病态的红色。
身下精致的波斯毛毯散发出淡淡香气,他就像个孩子般蜷缩在柔软的厚厚被褥里。
“巴高斯。”他突然轻声唤我,伸出手试图抚摸我的脸庞。
我微微向前倾身,抓住他的手,与他手指交错。他的手修长却有点粗糙,它握过最锋利的剑,驯服过最桀骜不驯的马儿。
“巴高斯,扶我起来。”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无力。
我犹豫一下,还是照他的话做了,但他的身子如石膏雕塑一般沉重,我扳起他的肩,连试几次都未能成功。
“扶我起来,否则就要迟了!已经春天了,跟尼尔朱斯的约定我还记着,停在港口的那一千艘船还等着我带领他们去阿拉伯……”他神情恍惚,挣扎半天,还是难过地哭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懒散过。”
我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抓住他。
我和他一样难过。
亚历山大渐渐停止了动作。
他望着头顶那面装饰的挂毯。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上面绣着上一任波斯帝王大流士的画像,身后是一只雄鹰展开巨大的双翅。
亚历山大的眼神放空,好像穿透了雄鹰,看到了宿命之外。
过了许久,他转头看向我,英俊的脸庞上是难得一见的安静的温柔。
“巴高斯,你给了我一切。”
“陛下,”我努力保持微笑,亲吻他的手,并将它贴到自己脸颊上,“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幸福?你感到了幸福?”
“是的,我的陛下,幸福。”我咬着词,眼睛已经湿润得看不清他的脸庞。
他听到,却露出仿若孩童的迷惑表情:“什么是幸福,高巴斯?为什么从小到大,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我沉默了。
“当你身心俱疲、快要崩溃的时候,当你不知道如何做的时候,然后你回头,发现幸福就在那里——在于怎么做而不是怎么想。”他道。
我的亚历山大,永远都是这样心灵纯粹却坚强得彷佛神也不能打到的人,可如今他却说出这样脆弱的话。我既高兴又难过。
我抚摸他的额头:“可我还是依旧要说,亚历山大,从你身上,我感到了幸福。”
“结束了,巴高斯,一切都结束了。”他喃喃道,然后闭上眼睛。
宫殿外的喊声震天。
罗克珊那跑进来时,正巧看到这一幕,她忽然哀嚎一声试图扑到他身上:“陛下!”
我将她拦住,避免她过激的动作给亚历山大带来影响。
我听见内侍们阻拦的声音,又听到托勒密愤怒的斥责声。然后,他们鱼贯而入,没有穿盔甲,也没有戴披风。他们围站在这位伟大的帝王周围,面色阴郁沉重。
“伟大的亚历山大陛下,阿波罗的化身,太阳神阿蒙之子,请您给予我们明示!在你之后,谁才配得上您征战一生所开辟的这样一座伟大的帝国?”平素非常沉默的吕辛马库斯突然问出了这个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
亚历山大的呼吸声已经相当细微,没有人指望从他口中得到答案,但他们对此又怕又期待。
他的嘴角微微扬起,彷佛又露出了他那副狡黠的神情。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唯有最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