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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借钱

腊月初八上了梁,到得十二这一日,江家的三层青砖大瓦房终于屹立在小团山(指江家屋后那座山)脚下了。

“明日要缴税了,年初施青苗法时咱家也没去贷苗种,现今倒是不消还钱,只这田税和丁税,却是不小一笔的。”晚食后,好不容易得歇下来的江老伯道。

“今年咱们盖新屋,到目前为止,算上石料、青砖、瓦片、木头椽子、人工、伙食开销,实花去八十三两银钱了,我倒是想着能在年前打一批家具物什出来,少说也得预备个七八两……”王氏给众人算账。

只不过未待老妻说完,江老伯就打断道:“这家具物什暂且不置办也罢,先把税缴了再说。”

王氏却不同意:“这税自然是要缴的,只咱新屋盖起来了,还用着旧家什就没甚意思了,哪日来个亲朋好友的,见着这光秃秃的堂屋我没脸。”江春深以为然,这就跟好不容易买了房,手里攥着钱却不装修,只日日住着毛坯房一样的道理。

“再说了,现今四个娃都没满十二岁,咱家缴税只消缴八个人头的,也就六千多钱,田税自有粮食可以上缴……”

江春颇为惊讶:这么大方舍得花钱,可不像以前那个肉都舍不得割一块儿的奶奶哦……此事必有蹊跷!

果然,只听王氏带着扬眉吐气的骄傲,扬声道:“过几日搬新家,村人可都是看着呢,见着这光秃秃的屋子,可够那几个长舌妇嚼的,还道咱们老江家盖得起却住不起嘞……合该让她们睁大狗眼瞧瞧我王惠芬虽没爹没娘没兄弟了,却是要比她们过得好嘞!”女人一生的套路总离不开攀比,幼时比爹娘比家境,长大比嫁人比老公,生子了比儿子比闺女,老了还得比孙男孙女……反正只要晓得你过得没我好,那我也就放心了。

一说到王氏后家已是没人了,江老伯纵有千般不愿,也不与她争了,打家具装修的事暂且算议定了。

因腊月里天黑得早,才将傍晚六点多的样子,天色却是全黑了,一家子大人娃娃,俱是恨不得早早钻进暖和的被窝去。自手里有了钱,王氏也去买了几床大棉絮家来,每日暖融融的被窝成了众人的最爱。

春夏两姊妹去将灶上热着的洗脚水端来,爷奶叔伯几人洗过,打着呵欠将要回房歇着去,大门外却传来说话声。

江家三兄弟俱都神色戒备起来,因着江家这两月盖了村里头一份的新房,村人总有害红眼病的,自家那竹篱笆院墙却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刚开始那几日免不了丢几块青砖几片瓦。王氏每日大清早第一件事就是去数砖头和瓦片,若是与头晚的数目对不上,第二日整日都气得丧着脸……故三兄弟商议好了轮着守夜。

此时闻得门口有响动,心都提起来了,只道是哪个瘪三来“牵羊”呢。

不待几人细想,“啪啪”一阵拍门声传来,还伴随着妇人似有两分熟悉的喊声,仔细一听是“大弟快来开门”,江家众人皆松了口气。

王氏使了个眼色,只见文哥儿已跐溜一下跟只猴子似的到了门边。

门一开,小江春跟在大人屁~股后头,伸长了脖子细看,是一五六十岁的富态老妇人,看着要比王氏大个十来岁。

只见她进门先拉着文哥儿左手,小小的泥猴子还来不及“反抗”呢,就被她一把拉了过去,照着屁~股就是极响亮的两巴掌,嘴里骂道:“小崽子,咋半日不来开门,给姑奶奶一顿好等,外头可刮着风哩!”

江春:……听那实打实拍在肉上的声响,一定很疼吧!

江老伯咳了两声,除了王氏翻了个白眼儿,其他几个子侄辈皆不出气儿。

几人正尴尬地看着呢,跟在老妇人身后走进来个穿花袄子的小姑娘,细腰圆脸,面皮儿微黄,看着要比江春大四五岁,已是半大姑娘的样子了。

她环顾一周众人神色,方神情自若地道:“舅老伯,舅奶奶你们吃饭了没?”

既是小辈先喊了自己,王氏也不好再摆脸色,只勉强道:“芳娘来了,我们已是吃过了,正准备着歇了呢。你们可吃了?”

本来想着也就是客套一下,随口一问,哪晓得那少女竟然也红着脸道:“刚与我奶从地里头家来呢,还没来得及吃嘞……”

小江春:……小姐姐你是想来我家吃饭的吧?

高氏那老好人听闻此言,自是招呼道:“姑妈,芳姐儿你们先屋里来坐,外头风大,我这就给你们热饭去。”

说着就要往灶房去,二婶却突然插嘴道:“大嫂可别忙啦,你忘了刚锅里最后一勺包谷饭都被文哥儿吃完啦?”

文哥儿内心:这个锅我不背,我可见着了还有半锅白米饭呢,连韭菜炒鸡蛋和腊肉都还剩着些呢……

那老妇人被杨氏这么一打岔,颇有点儿下不了台,只得找“替罪羊”:“文哥儿个小崽子没良心的,姑奶奶田地里忙了一整日,现正空心饿肚着呢,饭食也不给姑奶奶留一口……”

杨氏自不相让:“姑妈你要早来几日就好了,这两月我们可忙坏了,若那时候来帮衬把手,我们自是好酒好菜招待嘞,只这几日房子也盖完了,自是没甚油水可吃咯。”

那老妇人却仿若听不出杨氏的嘲讽似的,自顾自道:“老二媳妇儿你是不晓得,你们家忙着盖青砖大瓦房,可怜我们家也没几口人,田地里谷子要收,包谷要掰,可把我这老婆子忙了个两脚朝天。”

杨氏再接再厉:“都说姑妈为人最是勤快能干的,原来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嘞,整个王家箐的谷子都是八月收,九月掰包谷,只姑妈家的却要养到冬腊月才收得回来……看来做人还是不能小气嘞,那庄稼还是得大方点儿多施施肥,不然……”

江春已是忍不住要为二婶喝彩了!

眼见着差不多了,王氏方道:“大姑姐屋里来坐吧,这几个小的耐不得风吹。”说着又把几个小的使回房睡觉去。

江春自是不肯回房的,她要看看江家这位姑奶奶到底意欲何为。

原来,这老妇人是江老伯的同胞姐姐,江老祖子嗣不丰,一辈子也只得了江老伯姐弟俩,待江老祖两老仙去后,独余姐弟俩在王家箐讨生活,按理说本该是世间最亲最近的血亲了。

哪晓得那姑奶奶也不知得了谁真传,本已是嫁出去的人了,听闻官家准立女户了,吵着闹着要回来分老江家的田地。

可怜江老伯自家有四子一女要养活,而姐夫家只一独儿子,本就不够吃的田地,再被亲姐姐分去一半,岂不是要活活饿死她几个外甥?亲弟弟江老伯哭过求过亦是无用,王氏索性就撒起泼来,拿了根麻绳哭到大姑姐门上,只道再逼亲弟弟,她就一根麻绳吊死在她门前。

如此闹了两年,才熄了她回来分田产的心,但自此,姐弟两家的怨也就结下了。后来随着小辈逐渐长大成家,姐弟俩虽又开始慢慢有了来往,但情分确是不剩几分了。

当然,小江春自是不晓得这些陈年纠葛的,只记忆里没见过这位姑奶奶几回。

“大弟,你现在日子是好过嘞,三层的青砖大瓦房盖起来,也不管管你姐姐,家来了水都吃不上一口。”

江老伯无法,只得道:“姐姐来得不赶巧,晚食被这几个小的憨吃完了,不如就让媳妇去给你蒸两个麦粑粑?”

想这姑奶奶,在夫家青砖瓦房的住着,白米饭日日吃着,也算村里为数不多的富户了,那两个麦粑粑哪会瞧得上眼?自是拒绝了的,道自己是来说正事儿的,晚食待会儿自会回自家吃去。

王氏一听“正事”,心里就打起鼓来,毕竟这位大姑姐是无利不起早的,当年的事,几个儿女都还历历在目呢。

果然,姑奶奶先是哭穷自家日子如何难过,生计如何艰难,大孙子在村里私塾念书,刚考上了县里弘文馆,年后入学就得把家底掏空,独儿子又是个不成气候的,整日间只跟着泼皮耍……这倒是真的,姑奶奶独子自小不愁吃喝的长大,不妨哪一日就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泼皮癞子。

“眼见着明日就轮到咱们王家箐的缴税了,你姐夫那个霉乌龟,身上百文钱都掏不出来,我这一家老小就只能等着被抓去服劳役了……”

“姑妈这话可不对,谁不晓得现今官家最是仁义的,怎忍心咱们妻离子散服劳役,若是缴税时现钱不够使,不还是可以挑包谷和白米去抵的嘛,再大不了就卖些米粮换成钱也行啊!”杨氏怼她就没停过!

“老二媳妇你是不晓得,你表哥那个不成器的,家里银钱只出不进的,你表嫂又是个病秧子,两天一副药的养着……两个小的也都满了十二岁,拢共就得缴六个人头税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