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意瞅了那人一眼:“龟孙子,活得不耐烦了敢骂我们小花儿?”
花珏脸贴着纱帘,目瞪口呆。
“未报批、夺东西道路口私设摊位者,罚金八百钱。妖言惑众者,收押呈上。”桑先生道,“都散了,这人我带回去,以正王法。抱歉扰了大家雅兴。今儿茶馆新来一位抚筝的琴娘,大家不嫌弃便去那儿听罢,茶资我请。”
众人一听有这等好事,当即欢呼起来,拉着面子连声告没什么好抱歉的,一窝蜂地都奔去了茶馆。剩下一个伶仃的说书人,赶紧打包着东西准备跑,却被一前一后的两个人按住了,拖着往这边走来。
花珏有点茫然,他偷偷问桑先生:“真的要把他带回去吗?”
桑先生道:“没事,我正好有些问题要问他,与你无关。”
那个人被拖着走,挣扎了几番后未果,忽而声嘶力竭地叫喊了起来:“我说的都是真的!孽龙入世,它就在江陵,是要吃人的!你们凭什么说我妖言惑众!”
桑先生笑眯眯的,还是那三个字:“你放屁。”
花珏默默地捂住了脸,试图将这句话从脑海中过滤掉。桑意拍拍他的肩膀,刚准备跟他说什么的时候,却陡然听见天边传来轰然一声巨响——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过去,看见了天空渐变的云层中现出一大团黑雾,时隐时现。那是横贯几个山头那般大小的黑雾,聚散合拢,成就一个蛇形的、痛苦扭曲着的痕迹,如同凝固一般在天边停留了片刻,接着毫无征兆地散去了,消失了。
那个方向,鸟雀成群结队地从山林中飞出,惊恐地叫唤着。风云变色,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陡然乌云密布,雷声滚滚,任谁都知道这是要变天了,地面上的人没有多注意天上那条蛇一般的黑影,也没有看见它消失的时间,人们急匆匆地改变方向,准备回家躲雨。唯独花珏仿佛被钉在了那里,一动都不动。
他认得,那是玄龙。
他怎么了?
他下意识地就要往那个方向跑,却被桑先生死死拉住了:“跟我回去,小花儿。”
花珏睁大眼睛,急切地跟他解释:“桑先生,我要过去。”
一向宽容他、纵容他的账房先生这回却说什么也不肯答应他。他将花珏塞回车里,像训斥小孩儿一样训斥他:“过去什么?怎么还跟没长大一样,变天了也要过去看看,你如今生着病,起码也要等雨停了再出去。”
他的口吻十分平静,什么异常都没有。花珏却慢慢反应了过来:“桑先生,你……没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
“什么东西?”桑意一脚把绑来的人踹去坐格底下,回头问花珏。花珏没吭声了。
桑先生看不见,他自然没办法将自己的意图说出口。
他坐在回去的马车里,感到心里的那根惊惶的弦越绷越紧,弄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强装着镇定,想着先回去,等桑先生不在的时候再偷偷出去找那条龙,却没注意到自己紧紧勾着的手指暴露了焦躁不安的内心。桑意静静瞧着他,眼神变得有些捉摸不透。
到了地方,花珏飞快地扑进了房间里,宣称自己想要睡觉了。桑意放了他过去,回头却将那个说书人带去了判牢中,将他绑成了麻花。
年轻的账房先生端了一杯茶,手里拎了条长鞭:“说吧。”
说书人挣扎了片刻,还在苦苦思索着说些什么话,好跟眼前这个人虚与委蛇时,清脆的一声鞭响便“啪”地甩在了他脸上,带着倒刺的鞭尾直接削去了他下巴上半片肉,鲜血汩汩流出。
“这个地方挨三鞭子,以后你喝水就会从这里漏出来。挨四鞭子,你以后都喝不了水了。”桑意道,“五鞭子,你的脊骨会断在这里。再给你半柱香时间……青宫道派的道士,不晓得怕不怕死?”他温和地道。“你们跟小花儿是什么关系,你们跟他的病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扮成说书人来这里妖言惑众……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否则玉皇大帝也救不了你。”
另一边,花珏在房间里等了半晌,估计着城主同桑先生都去午睡了,这才偷偷摸摸地准备跑出去。但他没料到,他刚踏出房门,便被两个家丁礼貌地请退了:“花小先生好好休息罢,桑先生嘱咐我们好好守着您。”
花珏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关了门退回去。他住二楼,回去又打开窗,往下看了一眼,却看见他窗下那个长野草的地方也站了几个人。听见头顶窗户的声响,那几个人抬头看过来,跟花珏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花珏:“……”
他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心口一跳一跳地越发的疼痛起来。他用力按着自己的心口处,仿佛泄气一般捶打着自己,深深地觉得自己没用起来。
他顺着墙边慢慢地滑下去,抱紧自己的包裹,也不知道在跟谁小声说话:“让我出去吧……”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包裹,忽而心里一动,摸出了那支琢玉笔。宁静缓和的阴息在上面流淌,仿佛冰海之下潜藏的深水,将所有汹涌暴烈的东西都压在其下。花珏看不出这些,他只发现,在碰到这支笔的一瞬间,他心口的隐痛忽而缓和了一些。
包裹散开,花珏将判官笔收进自己的袖子里,又看见了里面滑出一片龙鳞。漆黑深沉的颜色,泛着清透的草木香,有些发苦,上面跃动着温柔的光泽,仿佛是某个人注视着他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 花珏:整个江陵就我一个人知道玄龙的真实身份,我要保护他!对他负责!
老医生:不好意思,我摸骨的时候就知道了。
桑先生:不好意思,我现在也知道了。
玄龙:……算了你让我自生自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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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术-病去
江陵城主府,一间客房的八扇窗户同时打开,窗棂发出咔擦龟裂的声响。守在门外的人赶过来查探情况,却发现原本应当老实待在这里的花珏已经不见了,地上散落了一地的黄符纸,有的是崭新的,有的已经被用过了,带着被法钉钉穿的细小孔眼。那些符纸正好八张,每一张都写着一个“破”字。
花珏不是推不开那几扇窗户,但他能从房间里逃出来是在他用了那几张符之后,他探出头去看,突然便发现了此前没有见过的一个暗门。那暗门后面连着一个简陋的阶梯,通往湖心亭台。城主府原本是一处王爷府邸,改建后成了现在的样子,暗门地道之类数不胜数,花珏此前却一直都没有发现。
他顺着阶梯小心往外爬着,注意躲避着家丁们的视线。墙体凸起的一道水合棱将他的身影挡住了,花珏一双手在青灰的墙面上磨得生疼,一直到他从后门出了城主府门,中途都未出现什么差池。花珏回头望着自己走过来的方向,隐约有这样一种感觉:这条隐没在假山石和亭台水榭后的小路,是判官笔为他指点出来的。
想到这里,他放慢了脚步,有些犹疑地将那支笔拿了出来。它躺在他手心,看起来与文玩店中造价高一些的琢玉笔并没有多大差别,不会像鬼灯一样从中蹦出个千年幽魂,也不会突然化形为石猴之类的精怪。他刚刚走过的那个暗门,此前便存在,仿佛只是等着他发现一样,在他咫尺之遥的地方静静伫立着。
这种感觉让他有些不安。这种不安甚而在此刻压过了他去寻找玄龙的愿望,花珏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很快地在上面写下“祛除病痛”四个字,用被墙石蹭破的那只手抹了点血在上面。他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看见自己的伤处并未如同玄龙那样,可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于是将心中那点不安稍稍压下了一点。
他跑出去叫了个马车,急急忙忙地爬上去,请车夫将马驾得快一些:“麻烦了师傅,往荷花荡那边走,越快越好。”
车夫等了许久的生意,在冷风中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锐利清透的眼睛。他喝道:“荷花荡?得嘞,这就走,您别急。”
花珏眼巴巴地往车外望过去,这车夫果真如同他吩咐,将一个破马车架出了东君驱日的气势,风风火火地便往几个时辰前玄龙坠地的地方赶过去。凄风苦雨中,车夫絮絮叨叨地跟他讲:“这般天气里做生意不容易,可是愁啊,我家中还有个小屁孩儿,看着乖巧懂事,可真遇着什么事便什么都不肯说,实在让人操心的很。”
花珏没有认真听,胡乱嗯了几声表示自己听见了。到了地方,他跳下马车,迎头便是一泼淋漓大雨。他刚才为求轻便,出来时没有拿伞,没料到雨下大了。车夫看他这副模样,递给他一把破旧的伞,闲闲道了声:“公子先用着罢,我常在城主府后面那条街揽客,您记得还就成。”花珏伸手接过伞,不住地道着谢,那车夫却一把扣住他手腕,迅速地往他渗血的手心贴了个凉凉的东西,接着“啧”了一声:“这么深的口子,回去好生包扎才是正事。”
花珏低头一看,这车夫给他贴了块偌大的狗皮膏药,清凉幽微的药香散发出来,抹得厚得跟红豆饼似的,他伤口的疼痛几乎是立时便消失了。
他有些迟疑:“您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