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位置发给我。雨太大了,我想你应该是进入了什么危险区域总之——”
“拜拜,我晚上会准时回警局报到的,刷刷我的脸,证明我今天也在监控范围之内,”陆汀扯下耳麦,留下最后一句,“到时候你就能跟我老爸踏踏实实地说,虽然我这个混蛋东西失联了一阵子,但我没死。”
说罢,他把带着定位和通讯装置的手环也摘下来,抱着某种好奇心和兴奋感,和耳麦一起踩碎,丢进垃圾堆里,这些堆放得乱七八糟的破铜烂铁在这条街上随处可见。
紧接着,陆汀再度向前看去,光点还在,就是离得更远了些。
他鬼使神差地觉得该追,因为实在是想搞明白,在这种破天气和自己一样在荒废建筑间闲逛的究竟会是怎样的人,他觉得自己就像纪录片里那种落单在大洋里的瓶鼻海豚,五十多年前就灭绝的生物,好不容易瞧见几个神秘同类的影子,当然会被吸引。于是一路跑得飞快,空气中冷热交加,他被闷得浑身都是水淋淋的,外面湿的是雨,里面湿的是汗,直到那三个光点突然停止移动。
陆汀也来了个急刹车,脚步钉在一个小小的水洼里。距离不过五米了,他终于看清楚,那的确是三个人,一个高个子领着两个小的,光点是后领上的交通指示灯,这种小玩意近年来十分流行,能发出光和无线电两种信号,避免行人在能见度极低的天气里被车辆撞到。
他们一同回过头来。
陆汀条件反射般握上枪托。
之前想得是不是太过简单了?一是自己的跟踪行为十分可疑,二是对方的友好也难以确定。
但他没能把手枪拔出。那分明是两个孩子,头顶上是雨伞,被护在身前,笨重的老式防毒面罩挡住了他们的表情,其中一个身上还披着极不合身的大外套。
而为他们撑伞的高个子却什么也没戴,甚至自己都没有站在伞面下,衣料湿透贴着身体,单肩背着一把类似长刀的东西。
他很瘦,头发有些长,面容在昏暗蓝光下不甚清晰,但陆汀觉得,他在看着自己。
于是陆汀也把自己的定制面罩摘下,耳麦调成同声传译模式,“你们好,”他比划道,“我今天第一次到这边来,有点不认识路。”
这是实话,他刚把地图系统踩碎扔掉。
两个孩子仰头看那高个子,高个子却一言不发,漠然转身,也把他们揽回自己身前,继续向前走去。
虽然不搭理人,但也没有要把“跟踪狂”赶走的意思。
陆汀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面罩也忘了戴,就隔着这么五米左右的距离,一步一步默默地跟,别说踢水了,他忽然连水花都不想踩出来。从小到大,他是第一次被这么无视,一时间有点发懵,但没什么不爽的感觉,反而横生出些许歉意,好像是自己的鲁莽打扰到了前面三位。
也不知该如何是好,陆汀琢磨着如何搭话才能显得没那么蠢,小心数着时间和步数,观察着途径的街景。
大约八分钟后,他们来到一个站台,周遭灯光明亮了不少,仍旧是冷冷的蓝,唯独站台边的大巴溢出暖色,除去轮胎之外,整个车身都是高硼酸玻璃制成,落在黑雨里就像颗橙红的大胶囊。车里乘客不多,车尾屏幕上的倒计时显示,还有四分钟发车。
高个子把两个孩子送上大巴,随后收伞,自己拾级而上。陆汀方才还不敢走近,见此立刻跑过去,压平陡然急促的呼吸,站在大巴门口。
“哎!”他叫道,“这个我也能坐吗?”
“不好意思,我……我迷路了,而且很饿,走不动了,”他心虚地补充,生怕得不到回话似的,“以前我没有坐过大巴车,没办乘车证也没安装程序。你可以帮帮我吗?”
高个子已经登上最高的那级台阶,却又停了下来,也不握扶手,直接往下退了两步,“回上层的轻轨站就在前面,直走,看到一家自助妓院就向右拐,不要绕进窄路。你大概需要走二十分钟。”
说的居然是中文,无需传译。嗓音略有沙哑,语调缺乏波澜,却能听出,他很年轻。
陆汀抬眼看着他后领上的灯片,也看他贴在背上的黑色衬衫,旧得在肘部都打了补丁,灯光竟把脊沟也照了出来,确实是太瘦了,松垮的牛仔裤用银色的战术腰带扎得很紧,八成是为了避免滑下,背上挂着的确实是把长刀,直身渐窄,刀鞘和刀柄都是深灰,陆汀从没在警校的武器课上见过,不像是现代的形制。
还有黑得像油漆的半长头发,一缕一缕贴在耳后、颈上,那几片冷白的皮肤。
腕部和手背上横着几道伤口,也有淤青。单是那么小的面积上就有很多。
陆汀吸了吸鼻子。
不知何时开始,一股气味始终萦绕鼻间,就像被暴雨淋湿的锈铁,却又明确地和他路过的那条锈迹斑斑的大街区分开来,引得他不住地大口呼吸,本能地想要分辨出具体的区别。在此时,那气味尤为鲜明浓郁。
“谢谢,我明白了,”陆汀开口,“请问——”
他竟头脑发慌,想问问这人叫做什么名字。
却在说出口前被打断了,“这是酸雨,你应该知道吧。”巴士上的青年回过头来,身子也跟着转了一半,微微挑起眉梢,目光清明,笔直地落在陆汀脸上,还是那么高高在上地站着。
巴士鸣笛两声,发车时间还剩二十秒。
他垂手一扔,雨伞落进下意识伸手的陆汀怀中。
陆汀愣神的那几秒车门就关了,无人驾驶的巴士以标准的60千米时速冲了出去,扑啦溅了他一身的水。
他却怔愣在原地,完全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辆橙色的车消失在逐渐暗淡的蓝光中。
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在二十秒前。水痕顺着下颌利落的线条不断滑下,一双异色的细长眼眸,一张薄唇鲜红的嘴。
明眸皓齿,光彩照人?柔和,且锋锐。陆汀一时间只能在头脑中找到这些俗气的词,可以用来形容一个人的美。但他心知远远不够,方才全世界都是暗的,是空的,唯独那人是一道闪电,赫然横出,是上百万伏特的爆裂,而陆汀就像是唯一被劈中的那个人。
此时清醒过后,他只能说,看到那副古典美人的五官出现在那么苍白的一张面孔上,被一具伤痕累累的暴雨淋透的身体撑起,心里就很难过。
同样的,他后悔摘掉面罩,因为他好像被雨水迷了视线,说不出那双眼睛究竟是什么颜色,看向自己的时候,光在瞳孔里折射出怎样转瞬即逝的色谱。这也让他觉得难过。
还有那青年紧扣的领口,还有即便如此也没有被遮住的洁白脖颈,还有从喉结到颈侧、印了小半圈的黑色条形码……
这意味着,他是人造人的后代。
陆汀只看清编码的尾号是m83。
那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虽然没有具体坐标,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中央特区的下层是自然人的聚居区。
二十多年前,新户籍制度实施过后,在这座都城中,人造人的种群就被固定在河的另一边。
陆汀头脑顿时一片混乱,低下头,握紧那把简陋的折叠黑伞,没有急着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