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去自如?陆汀短暂地愣了愣,旋即豁然开朗。是了,尽管被幸子描述得神乎其神,但来去自如这个词是真的,就是这种感觉,这才是邓莫迟。永远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又该往哪走,他有一定要经过的路,却没有非要停留的地方,所以一个人也能活得下去。
陆汀一直为他感到高兴,有时为自己感到悲哀。
不过悲哀不是现在,陆汀心说,来去自如才好,你们这地方大概到处都是阴谋,不光是你们村长,我也想说走就走行吗!
却听幸子又道:“先知说,仁波切的心不在这里。”
“先知还能读心?能见我一面读读我的吗?”陆汀笑了。
幸子不否认,接着自己的话茬:“先知说,为什么不在,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陆汀饶有兴致。
“一是,他根本就没有心,只有开发过度的大脑,”幸子含了口茶,缓缓滑下喉咙,就像在吊陆汀的胃口,“二是,他在想念一个人,那个人不在这里。”
陆汀头皮忽然麻了,眼眶也猛然酸胀。不可能的,你不要痴心妄想,他警告自己,决定停止套话进程。以现在的状态他恐怕会不知不觉变成被套的那个,而且有些事还是问邓莫迟本人更方便,也更安心。
于是他开始转移话题,竟能闲谈到屋外的羊羔上。不得不说只要打起精神找话,陆汀就是个聊天专家,幸子很快被他逗出了笑声,陆汀却时时暗自看表,想着半小时的约定。
好在邓莫迟和失忆前一样言出必行,离开后的第二十八分钟,他推开木门,拉上陆汀就走。
薄膜外的风雪已经停了,薄膜内更是宁静无比,时差原因,到达就临近傍晚,此时夜幕沉沉落下,一颗巨大的圆月嵌在山口,不远处的地面上则燃着许多簇火,中间大的是篝火,足有一人多高,周围小的似乎是烤肉的火,陆汀闻到香气。许多人影密密麻麻地围着这些赤红的亮块,光是被火光亮亮堂堂照着、陆汀能看见的,就有至少上百个。
“每天晚上都有集会。”邓莫迟解释道。
“我要去自我介绍一下吗?”陆汀不自觉和他挨得很紧。
“你想吗?”
“不太想。”陆汀琢磨起该如何解释自己这种诡异的抗拒感。他总不能说,他觉得幸子很奇怪,那些小绿人恐怕也一样,他莫名觉得他们都不像真的活人。
却听邓莫迟干脆地说:“那就不用。”
他找了处靠边的小火堆,自己就地一坐,也示意陆汀坐下。结果两人刚一落座,方才围在这儿的几位就立刻起身行礼,然后牵着脚边的狗挪了地方。
周围几堆火也都空了,好像所有人都了解邓莫迟的脾气秉性,自觉和他保持距离。
一只新的烤羊腿被送上来,架在火上。
陆汀慢吞吞地磨蹭到邓莫迟身边,贴近他的耳朵:“他们这么怕你?全都毕恭毕敬的。”
“很无聊。”邓莫迟偏开脑袋,就像是下意识的。他说的大概是那些礼节。
“那先知怕你吗?”陆汀也不再试着靠近了,从腰后拎出匕首,开始剔肉。他看其他人都直接拿手撕,自己并不想效仿,肉很烫,但他还是割下烤得刚刚好的一块,喂到没法动手的伤员嘴边。
邓莫迟乖乖张嘴,安静地咬上羊肉,不碰他的手指,不回答他的问题。
“那个幸子和我说,你是他们的精神领袖。”陆汀轻声说,拿手背擦擦他嘴角的油,又去割了一块自己吃。
“她还说了什么?”
“她还说,先知认为你的心不在这里,所以你想走就走,”陆汀转过脸,看着那双眼睛中的明亮,在火光下,碧绿色很深,像是黑色,“她说你有可能在想念一个不在这里的人。”
“……”
“哈哈,心这个概念确实太形而上学了,”陆汀笑了笑,把目光从邓莫迟脸上挪开,这张脸让他着迷,完美无缺,却也总是这样,一脸无欲无求的表情,“果然是先知,说话都高深莫测的。”
“人在想念的时候,是什么感觉?”邓莫迟突然问道。
陆汀一怔:“这怎么说得清楚。”
邓莫迟看着他:“我以为你很了解。”
陆汀差点被气笑了,是啊我很了解,他想,我能说它是一种足够把人折磨疯的痛苦吗?我不能,就像我不能觍着脸在心里期盼,从你这里得到更多的理解,更近的距离。
作为朋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也做得很好。
明明是这样的。
明明没什么不对。
可他无法控制自己说出的话:“想一个人的时候自己是可以察觉的,他的样子,他说话时喜欢怎么咬字,又说过什么,笑的时候是怎样,不笑的时候是怎样……这些就算对别人描述不好,自己肯定也知道,这种感觉就叫做想念,”哽了哽,他的声音都变得沉闷:“其实幸子要是没和我说那些就好了,她说了我就忍不住想问你想人了吗?想的是我吗?”
邓莫迟慢慢地眨眼,不讲话,仰头看起夜空。
陆汀抹了抹眼角,他觉得自己真的很蠢,不用拿刀的那只手,抹上了油还要拿自己最喜欢的这件衬衫擦。但他还是擦了。心里也忽然非常安定,想想也对,要是邓莫迟回答我想的就是你,他才会惊慌失措。
“你都不记得我了,怎么可能想我,”他的声音又带了笑,“但也要允许我偶尔胡思乱想一下嘛,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总因为这些狭隘的问题纠结很久。”
“我不是不想记得你。”邓莫迟说。
“我知道啊。”陆汀终于和他一样仰起脑袋,他看到远山上的枯石,也看到雪,那轮圆圆整整的明月溢满陡峭山峦间的缝隙,暖橙色夹杂铁锈红,环形山都清晰可见。
他也看到更远处,那朦胧的宇宙。高原的夜色并不如传说中那般通透。回想起来,他亲眼看过的星空实在太少,最深的印象便是那五十多天里,他和邓莫迟浮在远海,从elnath顶部所见的丛丛星群,比这里要清晰,要深邃,照得大海都是荧光点点。那是漫天的流丽。
但现在留给他的这一片,也足够美。是吗?难道不是吗?
就在陆汀被沉默弄得无措,准备继续剔肉好缓解尴尬时,邓莫迟突然又开了口。他是对远处喊的:“工作室现在能用吗?”
“能——”众人的谈笑声都停成一片寂静,不知是谁的声音传了过来,“一直在维护,您随时可以用!”
邓莫迟站了起来。
陆汀抬眼,见他拍拍裤腿上的灰,兀自走远了几步,心想,我不会要一个人解决这条羊腿吧。
他不觉得“仁波切”工作的地方——怎么说也是机密,藏着那么多“真相”的那种——会在这种情况下对自己打开,向自己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