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平时是不大会聊天的人,竟然能把这么可怕的一件事变成平淡的闲话家常,让我说不出话来。不知为什么,我笑了出来。也许是不停注射药物的缘故,满嘴都是苦涩。我侧头看挂在上方的输液袋,突然想到,人身上出现的所有问题,似乎都有对应的医学手段来解决:脾脏破裂,可以摘除;大腿骨折,可以打石膏让它长好;血压偏高,可以降压;胎儿肺部尚未发育成熟,可以注射药物促进成熟……唯独内心出现的巨大空洞,没有办法填补。
以前我听到过一个类似于诡辩的说法:上天不会给你承受不了的打击。但此时此刻,我确实想,这些真的是我能够承受的吗?我觉得我已经失去面对这一切必需的力气,从未如此疲惫消沉,甚至腹中的孩子也激不起我振作起来坚持下去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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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何原平还会来看我,并且要与我单独谈谈。
子东与慈航出去之后,我说:“如果他们又向您提了要求,让您来安慰我,或者表示谅解我母亲,请您直接拒绝他们,他们没有权利一直利用您的善良。”
“不。没有人要我过来,”他踌躇着,终于继续说,“可可,事情并不完全像你理解的那样。”
这是他头一次直接叫我的名字,在此之前,他一直叫我许小姐,客气,但疏远,我有些惊讶。
“不管怎么说,我小姨都不应该瞒着我,更不应该让您保持沉默,以致无端受到我那么多骚扰,勾起不愉快的回忆。”
“我潦倒到这个年纪,但并不是所有回忆都是不美好的,可可。第一次看到你,你说出你母亲的名字,我就知道,你确实是她女儿,你们有一模一样的眼睛,甚至连眼神都是相似的。”
我一下屏住了呼吸。
“我们在一个小村子里生活了近四年。那四年时间,”他略微神驰,“对于城市青年来讲,十分艰苦。到后来,很多人时时刻刻想的都是回城这件事。但我不一样,我甚至想到,如果必须留下,也是可以的。”
我震惊地看着他,几乎想问:您爱她吗?可是他神情如此平静,这个问题显得唐突而无礼。
“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她在村子里给我们讲《静静的顿河》时的情景,那是将近一百五十万字的巨著,她全凭记忆复述出来。她说标准的普通话,声音十分好听。”
这么说来,他当然是爱她的。他记得的,并不仅仅是她后来给他无情一击摧毁了他的后半生。
“当年我好奇,问过她,为什么会记得如此清楚,她说这是她最爱的书,通读过好几次,以前在家里闲下来会随手翻看一页,再继续看下去。后来我买了书,读的时候发现,甚至很小的细节,她都没有遗漏。我曾经想,如果必须留下,白天我们种地,晚上听她读书,累了就听我拉二胡,也可以过得很好。不过,这当然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每个人想要的都不一样,什么才能令我们放弃所有不顾一切追随另一个方向?我不知道。
“后来发生的事,不是出于她的本意。你们这一代人,大概难以体会到在乡下生活最可怕的不是艰苦,而是乏味,看不到希望。她只是被绝望压倒,太想回家。”
“她想回家我能理解,但是她怎么能陷您于那种境地。”
“没人能预知后果,如果我确切地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也许我也会害怕,会退缩,会不顾一切为自己分辩。当时我想的只是,我想留下是因为她,而她想要的是回去,我无法满足她的愿望,至少不能破坏她孤注一掷做出的努力。”
我完全惊呆了。
“我要是说我从来没有后悔,那就是撒谎了。不,我并不是圣人,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也一次次问自己,付出这样的代价值得吗?我给出了很多答案、无数假设,可是我清楚地知道,在当时我不会有其他选择。”
他竟然这么爱她,虽然他根本没有讲出这个字来。她那样不快乐的一生,竟然也是被一个人这么爱过的。我被深深地震撼了。
“那您后来恨她吗?”
他默然良久,然后才说:“我恨过。”
当然,有爱才有恨,时间足够泯灭平淡的感情,将很多事情化为过眼云烟,没有深爱,哪里有恨的力气。
“最绝望的时候,我几乎希望从来没有认识过她,可是再一想,我真的愿意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