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说得漫不经心,珠宝首饰对她来说没什么用,她只盼哥哥能早日回来,不过看得出彤儿满脑子都是赏赐,因为她是被卖到萧家的,家里有老父老母还有个弟弟,整家子都靠她养着,虽说人不坏,但“好事我全沾,祸事你来背”的脾性卿卿不怎么喜欢,处着总有些不舒服,可毕竟两人要一直呆下去,她也不好意思做些撕破脸的事。
既然老太爷要来,事情自然就多,萧府上下忙里忙外,就为伺候好这一品太尉。听人说皇上十分器重萧家,不但封老太爷为周国公,连他三个儿子都不忘赏赐,到后来卿卿才知道,虽然萧瑞没在都城任官,可一直在为朝庭办事,至于办什么事就不清楚了。
腊月二十五,萧老太爷与一帮子人马浩浩荡荡地来到萧府。清早,萧瑞便带着夫人与三个儿女出门相迎。萧老太爷六十有余,满面红光,精神抖擞,说话更是铿锵有力,未显半点老态,他另外两个儿子也是相貌堂堂,但与萧瑞相比还是少了些气势。平日公务繁忙,萧家人团圆也是不易,老爷子见孙儿一表人才,孙女又乖巧伶俐,心里很是欢喜,不但少爷小姐,连下人也跟着沾光。萧府一连热闹了好几日,到除夕之日更是灯火通明。
萧老太爷好热闹,萧瑞特意请来当地戏班助兴。除夕日一行车马停在萧府后门,生旦净末丑鱼贯而出,看门的接过名帖细细查看后才放他们入内。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一武生姗姗来迟,别人还没换装画脸,他的一套行头已经装戴齐整。戏班子里相貌俊俏的多,不过这武生倒有些不同,既没娘味儿也没痞子气,入门时看门人忍不住多看他两眼,从头到角全都不落。他年纪不大,顶多十七八岁,猿臂蜂腰身姿挺拔,一副俊颜犹如美玉精雕,这眉眼口鼻长得恰到好处,柔一分则阴,硬一分则傲,他走路时步履轻稳,见到人也很客气,深邃墨眸总带着几分温软笑意。
“嗳,那人是谁?”看门的忍不住拉来小厮问,小厮看着那人背影打量许久摇了摇头。“不认识,大概是戏班里新来的。”话落,戏班子里的一群人已经没入拐角没了踪影。
宴厅就建在曦园,三面帏幄垂地,碧纱金丝如檐下细雨随风翩跹。柱上明珠高悬,光耀如白昼;玉阶下花锦似毡,旁侧火焰山暗香轻缭,金樽青酒配上百味珍馐,皇家盛宴也不过如此。除夕夜,萧府上下都打扮得花团锦簇,卿卿穿了件柳绿锦袄跟在一身红袍的小姐身后到处转悠,这主意是小姐出的,说红花还需绿叶衬,而且得要两片叶子,一片是卿卿,另一片便是彤儿。老爷子见到她们三个笑得前俯后仰,直说有趣。萧瑞见了又不好意思发火,只能让古灵精怪的闺女放肆一回。晚宴时,萧清趁别人不注意偷偷挪到卿卿身后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穿这颜色真好看,和我身上的袍子真配。”
本来卿卿以为他要过来嘲讽几句,心里已经打算好怎么对付他,然而听到这般话,脑子一下子转不过来,干咬着唇憋得满脸通红。她回头狠狠地瞪他一眼,见他身穿竹青长袍,玉带束腰,脚下一双鹿皮软靴,还真与她有几分相配。萧清笑意盈盈,如玉俊颜露出三分醉意,趁众人谈笑风生之际又开始不老实地捉弄她,一会儿扯她小辫儿一会儿揪她衣角,一刻也不消停。卿卿咬牙切齿,除了瞪眼别无他法。
突然,锣响炸开“哐”的一声响,台上戏子亮相开嗓,底下顿时热闹起来,趁此卿卿就把萧清甩到一边故意往萧滢所坐之处凑,然而萧瑞与老太爷间的谈话让她不禁侧目,屏气凝神只听到老太爷在说:“皇恩浩荡,萧家有今日全靠皇上器重,不过这些年没出几个好苗子,老夫堪忧啊。”
萧瑞忙拱手回道:“父亲大人莫愁,此次有一人出类拔萃,到时让父亲过目。”
“哦?甚好!甚好!”
与此同时,台上一人悄悄掀起幕帘往底下看去,看到姑娘家他便顿了目光仔细打量,觉得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便又往后看去。座上之人皆锦衣华服,时隔多年她定是变了模样。武生一遍遍地往底下看,一遍遍地在人堆里找,最后他看到主位左的卿卿稍稍怔了下。
“嗳,该你上台了!”有人大吼,那武生立即放下幕帘拿起箱上面具戴好,紧接着一个鱼跃翻上戏台。
“哐哐哐哐~~”锣鼓喧天,武生从台头翻到台尾,先是鱼跃后是空翻,一招一势利落漂亮。老太爷正与萧瑞耳语,无意间看到台上武生不由猛拍下扶手大声叫好,底下跟着喝彩拍掌,铜钱掷地之声络绎不绝。卿卿回过神看到青袍武生也觉得他功夫了得忙跟着拍起手来。那武生翻完跟头眼神一凌,未待众人喘息他便纵身跃至半空,足尖轻点几盏宫灯落到老爷子跟前。旁边侍卫大惊失色忙抽刀护主,谁知那人身轻如燕,犹如夜风贴刀而过。侍卫们惊出一身冷汗,正想着怎么办时那武生忽然单膝下跪,拱手抱拳道:
“萧墨拜见萧老爷子,祝萧老爷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声音铿锵有力,听来年纪很轻。萧老爷子明目半眯略有所思,突然,他趁那人不备伸手抓其面具,势如虎跃龙腾。青袍武生身形一转便破其虎爪,防不在话下,动静间更若行云流水,五招过后,老爷子刀眉一展朗声大笑,笑声犹如闪电雷鸣。
“好功夫,好功夫!真是后生可畏啊!”
他抚着美髯颔首称赞,武生连忙拱手相敬。
“萧老爷子夸奖了,这是恩公教得好。”
恩公?卿卿心头一颤,只觉得这声音耳熟得很,不禁拔长脖子张望,可那人脸上蒙着面具,看不清原本相貌。她忐忑不安,一直在想会不会是自己等的人,彤儿拿手肘连捅她几下,她这才回神。
“小姐叫你呢,发什么愣啊。”
卿卿忙收回思绪硬挤出一笑,接着悄声走到小姐身边垂首问:“小姐有何吩咐?”
“那人是谁?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萧滢盯着那名叫萧墨的男子,玉手轻拉几下卿卿衣袖低声问道,卿卿又多看两眼,武生身姿英挺,气宇轩昂,光看身段就觉得非凡夫俗子,思前想后,没听说过有萧墨这个人,过半晌她只好老实直言:“回小姐,我也没听说过。”
“你去帮我看看。”
小姐俏皮地眨下眼,卿卿点头,待青袍武生退席之后便悄悄跟去。台上莺歌燕舞,台下人声鼎沸,她穿梭人群小心跟着,然而走得越近越觉得此人眼熟,儿时光景涌上心头,她不由抓紧衣襟,心快得要跳出嗓眼。
那人察觉到有人跟着便加快脚步窜入后花园中,卿卿急忙追上前,只见他拐入石径后转眼就没了身影。后花园内漆黑无光,冷风吹过树影轻摇,她有些害怕,胆颤心惊地把头探到假石后。暗处一双眼睛正锁在她身上,好似蛰伏在角落的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你是谁?为何跟着我?”
低声蓦然响起,卿卿吓一大跳连忙转过身,只见那人背光而立身影模糊不清。她惊诧万分,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开口。那人走近一步,她不由后退两步,那人又走近一步,她又朝后退了三步,虽然看不清此人相貌,但能察觉他正在打量。
“我……我……我只是正巧朝这里走,别无恶意,如有……冒犯公子,请……请公子见谅。”
卿卿不由结巴起来,心儿也跟着乱颤,那人没说话,身子隐在暗处不知是何表情。卿卿转身欲走,想想觉得不甘,又咬着唇转回身,壮胆上前一步问:
“公子……公子……好眼熟,不知……不知……不知……”
卿卿手足无措,这人很像哥哥但又怕认错人,结巴半天想问的也没问出来。她快急哭了,人家都团团圆圆,而她的亲人却不知身在何处,更难过的是她连他的模样都不清楚,见到每个人都觉得像哥哥。
“卿卿?”
那人突然试探,语话中夹杂几分迟疑,卿卿一怔,忙上前想看清他模样,那人也从暗处疾步走来。他面具已摘,清秀的俊颜溶于清辉之中温软如玉。卿卿一眼便认出他就是万分疼爱她的哥哥,是她一直想着念着的人,此时,“哥哥”二字却叫不出口了。四目相交,目定魂摄,可眼前的男子只是怔怔看着没有开口。卿卿又不确定了,他明明是哥哥,为什么见了面又不说话?卿卿绞紧手中绣帕,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过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哥,你为什么不说话?是我,我是卿卿啊!你不认识我了吗?哥……”
声声轻唤,眼前人听了依旧不语,他直勾勾地看着她,眼中的陌生正慢慢化去。她已不是儿时小妹,颜如舜华,娉婷袅娜,额间朱砂如桃红,却比桃花艳三分。她比他想的更加窈窕可人,万千思绪一涌而上,他恍惚而立忘了悲喜。突然有声传来,他侧首迅速往旁扫了眼转身遁入茫茫夜色中。卿卿慌了神,连忙追了过去却已找不到踪影,随即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卿卿,卿卿!死丫头去哪儿了?!”
卿卿转头看到彤儿正朝这里走来,她马上抹去泪珠连吸几口气。
“好啊,死丫头在这里偷懒,怪不得找不到你,小姐急问你人怎么不见了,还不快跟我回去!”
说罢,彤儿抓住她衣袖朝院外拖,卿卿一次次回头,再也没见哥哥的身影。
回到席中,众人依旧谈笑风生,远处火树银花好不热闹,卿卿立在柱边一脸惆怅,若不是亲眼所见,她还以为是场美梦,这烟花有声,虚梦却无痕。
第6章 窗边夜语(修)
“各位主子,我们来拜年了。新春新气象,恭祝老太爷安康长寿,笑口常开;祝老爷们龙马精神,心想事成;祝夫人们事事顺心,吉祥如意;祝各位公子小姐大富大贵,吉星高照;更祝龙年萧家紫气东来大吉祥!”
这声音甜得像裹了蜜,卿卿回神见嬷嬷领众婢女过去拜年,她紧跟上前混在人堆里跟着说了几句吉祥话。老太爷大悦,抬手道赏,老爷和夫人也是喜上眉梢跟着赐赏下人们,此时卿卿很想冲上前问哥哥的事,但见这么多人时机又不对,想想还是忍住了。
酒过三巡,萧老太爷、萧瑞以及其两个胞弟离席,说是要换上朝服明早进宫给圣上拜年。都城离此地不远,现在过去三更前定是能到,几位老爷一走,少爷小姐们就玩疯了,一直折腾到天亮才肯睡去。喧闹的萧府终于静下,卿卿想着哥哥无论如何都闭不上眼,她趁人睡着之际又偷溜到后花园,可惜寻遍不到哥哥的踪迹,昨夜相见真如南柯一梦。
初一当日,萧瑞就从都城回来了,用完晚膳之后他便派人把卿卿叫去。在萧府呆这么久,没被萧瑞叫过几次,卿卿心想一定是关于哥哥的事,欣喜万分地一路小跑赶到东园。
东园梅香四溢,亭台楼榭皆临水而建,茂林修竹,溪涧环绕,与其它三院相比更显清幽。穿过一道廊桥,爬上玲珑山便到了嬷嬷所说的浮影阁。卿卿去时天色已暗,她手提灯笼轻推阁门,阁内灯火通明却未见萧瑞身影,她小心放下灯笼四处张望,心里还想着等会儿要说些什么。
片刻,推门声响起,卿卿回头只见门外走进一男子,他身穿箭袖暗云纹玄武袍,底下则是墨色长靴,一头缎发以翡翠玉扣高束于脑后,一入此处可谓蓬荜增辉。这就是昨天晚上遇到的人,卿卿先是微怔,待看清来者相貌,她顿时湿了眼眶,激动地叫了声“哥!”。
男子怔在原处,眼中夹杂些许戒备,他细细打量着,英挺剑眉越蹙越紧。分别近十年,恍然如梦,他仍然记得无数个生死夜梦中的小妹紧拉住他的手哭着叫他回去。“妹妹别怕,哥哥会回来的。”他答应了她,咬牙硬走出鬼门关,然而此时真正的小妹站在面前他却害怕,甚至不知该怎么开口。听到卿卿声声轻唤,终于他的眉头舒展开来,露出久违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