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着他望的方向看过去,看了一抹浅浅的蓝。
那是科林斯湾。
夏日阳光下的科林斯湾最是好看,海浪卷着银色的泡沫,在阳光下反射出粼粼金光,一波一波地涌上深灰色的礁石,冲刷着礁石缝隙里的苔藓。
小时候她喜欢去海边踏浪,阿罗太小,被她勒令站远一点,不能离海太近,小小的男孩就只能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她每每回头,都能看见他用手托着腮,眼神专注地看着她。
他将她拾来的贝壳都当做宝贝,放在西莉亚给他的饰品盒里,跟那些金钏和宝石希顿别针放在一起。
这些尤妮丝本不知道,是在出嫁前西莉亚当作玩笑说给她听的。
“尤妮丝,阿罗真的很喜欢你这个姐姐呢。”西莉亚笑着说。
年轻人,无论是爱还是恨,都异常的浓烈。
这一天,尤妮丝与阿罗一起看了整整一天的海。
直到夜色渐浓,那一抹浅蓝终于被夜渲染得再无光泽,摩里亚半岛夏季难得的凉风轻轻吹拂着山坡上的野玫瑰,带来了夏蝉声声低语,阿罗在坐了一天之后终于起身,沿着来时的路,又走了回去。
山下的科林斯城夜景繁华,城中灯火为他照亮了去路,走了几步之后,又忽然顿住了脚步,转过头来。
他背对着一城的灯火,看着满山遍野的野玫瑰,沉默了一天之后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走了,明天再来陪你。”
他的声音已经不再稚嫩,温润低沉,有了成熟男人的魅力,也不失少年人的清朗。
他垂了垂眼连,风吹起他眉角的黑色碎发,尤妮丝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似乎还想说什么,可终于他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又回过了头,走向了山下灯火通明的科林斯城。
他走了很久之后,尤妮丝才从树下跳下。
她走到了之前阿罗坐了一天的地方,轻轻摸了摸那朵曾被他触过的花瓣,她还能嗅到这里参与的阿罗鲜血的味道,那味道钻入她的鼻腔,从她坚硬的皮肤缝隙里沁入她的四肢百骸,那股饥渴感又涌上喉头,抚摸花瓣的手转而扼住自己的喉咙,她咬着牙,发出一声闷哼。
第二天早晨下着绵绵小雨,山上泛着薄薄的雾气,尤妮丝本以为阿罗不会再来,却在生出这个想法的第二秒,就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鲜血的味道。
她坐在树上,看见阿罗沿着昨天的路又走上了山来,他没有打伞,垂至肩上的黑发已经湿透,发梢还在往下滴着水,小雨将他的脸色拍得苍白,他只是随意抹去汇聚在下巴上的水珠,然后便在昨天的那株野玫瑰前站定。
他在昨天那身双腰带式希顿的外面穿了一件红色的卡利密斯斗篷,右臂□□,手臂衬着斗篷上的红色,更显苍白。
他仍旧是沉默的,垂着眼帘,看不清楚表情。
而尤妮丝也是静静地看着他,忍耐着喉咙中翻滚的饥渴感。
好在阿罗这次并没有待多久,就有两个王宫侍卫急匆匆而来,他们喘着气,扶正自己的头盔,然后忙不迭地说着王病危,希望阿罗赶紧回去。
阿罗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便随着他们离开了。
而尤妮丝在他们离开之后便从树上跳了下来,她淋着雨,走到山顶边沿,隔着濛濛雨帘,遥望着城中的宫殿,握紧的拳头,指甲深陷进了手掌的肉里。
最终,她还是一咬牙,飞奔下山,也管不得自己的衣角拍碎多少幼嫩的花瓣了。
科林斯城中的大街小巷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她已经无心欣赏,她在巷道中飞速穿梭,朝王宫赶去,好在下着雨,街上人不多,也没有人留意这个罩着一身黑斗篷的人。
她轻巧地翻过王宫的围墙,绕过那些她无比熟悉的立柱,像是一道不受速度限制的黑影,在王宫之中来去自如,她躲过了几名结伴而出的医官,然后蹲在了父亲寝殿的窗台下。
窗台下种着一丛迷迭香,香味脉脉,温柔地将她环绕着,这些味道或多或少地冲散了些阿罗血液对她的影响,她呼出一口气,正想站起来,从窗户这边看一眼父亲,却忽然听见了几声咳嗽。
那是他父亲的咳嗽声。
她顿了顿,然后听见父亲虚弱的声音:“阿罗,你还想着为尤妮丝复仇吗?”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又靠着墙壁缓缓地往下缩。
屋内安静了许久,她才听见父亲又叹了一口气,说:“阿罗,尤妮丝是病故的,生老病死,谁都无法控制,你要接受这个事实,而且斯巴达全民皆善战,多利亚人是怎么南下入侵摩里亚半岛,将正值强盛的迈锡尼摧毁的,你应该知道……你这样偏执,我怎么放心把国家交给你……”
然而科林斯王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那个介于成熟男人和少年人之间的声音截断:“父亲,我要为姐姐报仇,不管结局是好是坏,不管我的未来是生是死。”
声音铿铿,语气坚定。
尤妮丝愣住,颤着手,摸向了自己的面颊。
她的掌心触到了一片温热的液体。
“阿罗,你怎么能这样,你就不能让你父亲放下心吗,你还有国家,还有我,还有你的妹妹狄黛米!”
她听见西莉亚的哭声。
她也听见那个才十七八岁的青年回答道:“母亲,对不起,原谅我。”
“斯巴达一纸书信就单方面宣布了她的死因,我不信,我不能就这么让她死得不明不白,我要为她讨一个公道。”
第38章
这一天的雨在下午时便已经停了下来, 夜幕降临之后, 深蓝的夜空出现了一轮上弦月,月色朦胧,合着王宫之外科林斯城的灯火,透出几分旖旎,雨后凉风送来了迷迭香的味道,这是尤妮丝曾经最为熟悉的香气。
她坐在了曾经属于自己的寝殿屋顶上,掀开了自己的兜帽,任脉脉月光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和脸颊, 她的皮肤在阳光下会有钻石一般夺目的光泽,这也是她一直以来都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原因,莹润的月光不如阳光那般嚣张, 只给她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辉,使得她的脸孔不至于那样苍白得吓人。
她抱着膝盖, 像是小孩子那样, 坐在屋顶上, 将下巴搭在了膝头,又忍不住往里缩了缩。
白日里父亲屋内的那场争执并没有一个最终结局, 西莉亚用带着哭腔的嗓音尖锐地控诉着阿罗,终于在儿子的沉默中哭出了声,父亲咳嗽了几声,叹了一口气, 没有再说什么。
一场兵荒马乱,最终以默剧收场, 尤妮丝缩在窗台下的角落里,睁大了眼,任眼泪用眼眶中涌了出来,在反应过来之后,再手忙脚乱地擦去。
阿罗等了许久,然后说:“父亲身体无碍的话,我就回去了。”
几声沉重的脚步声之后,尤妮丝听见父亲疲惫的声音:“阿罗,你还要去那片玫瑰地等她吗,她回不来了。”
阿罗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父亲,我没有等她,我是陪她,姐姐从小就害怕孤单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