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入春以来,天夜得愈来愈晚。赵封毅漫无目的地策马行至京郊之时,正是夕阳西落之际,巍巍青山,漫天红霞染透,宛若在画布之上泼墨,如此壮阔景象,倒让他胸中郁抑缓缓归于平静。
想当年初出茅庐,虽说一穷二白,空有一身气力,阴差阳错入了军营,才发觉这世上,才,各有不同,读圣贤书者为官做宰,通商贾之道者家财万贯,识兵法善变通者大杀四方。他一个泥腿子,竟也能靠自己建功立业。
虽至弱冠之年,成日里在军营舞刀弄枪,什么妻妾美姬,从未开过那一窍,未曾料到一道圣旨下来,圣上替他赐婚了,赐的还是宁王的遗孀,燕京城家喻户晓的美人儿安澜郡主。
安澜郡主虽成过一次婚,但堂堂皇室宗亲,下嫁一个四品武将,众人纷纷都瞧红了眼,只道他走了鸿运,今后定能平步青云。
圣旨既下,便是板上钉钉的事,随后赐府衙,晋官位,迎娶郡主,如同做梦一般。
洞房花烛之夜,他挑开新嫁娘的红盖头,见到的却是安澜郡主被泪水晕湿的妆容,她说,她已有身孕,而那孩子的,必须是赵家的长子。
震惊之余,他很快便明白了,当今圣上之所以如此急切地将新寡的郡主再嫁他人,为的就是宁王这个遗腹子,为的是安澜郡主和皇室的颜面罢了,而他,不过是被挑中的那枚可供摆布的小小棋子。
所以啊,这世上哪有什么鸿运当头的好事,如此福气,放在旁人家,又受得受不得?
成婚二十年来,他南征北战鲜少还家,安澜郡主对他从来冷淡,也幸而他并不贪恋男女之事,在加上赵致谦周岁之日那一条无辜的人命,早已看淡这许多。所谓夫妻一场,相敬如宾也便罢了。
谁知已是这般岁数,两人之间竟多了这么一个孩儿,本以为该是夫妻和睦的转机,而如今看来,不过更是自取其辱。
安澜郡主心中牵挂惦念的从来是已故的宁王,他早早便知晓,他二人这桩婚事,从一开始便不该促成。
长长吐了口浊气,才打量起这周遭的景象,这里……仿佛是骁阳的旧宅附近。
收紧缰绳,扭转马头,马蹄款款行了一射之地,果真见到那户竹篱围就的农家院落,升起袅袅余烟。
当日江南卖身葬父的宋婉就被骁阳安置在此处,他也曾想过前来探望,谁知一来二去耽搁着便忘记了,今日倒又是缘分。
思及此处,赵封毅翻身下马,推开竹篱间尚未落钥的柴门,进了院内。
此刻院落之中,少女一身素衣打扮,挽起袖子站在井边打水,吃了水的木桶分外沉重,上拉之时不由得一个趔趄。
正当此时,一只宽阔有力的大掌攥住了井绳,也包裹住了少女的纤手,木桶落地时,满桶的井水未溅一滴。
宋婉只感受到那只大手温热干燥,布满厚茧,袖口绣制的云纹精巧玲珑,惊诧之间转身望去,险些撞上男人贲张的胸膛。
后退两后抬头,才看清这比寻常男子要高大许多的男人,只见他剑眉英挺,黑眸深邃光亮,一身玄袍朴素不失矜贵,袖口收紧,利落而矫健,俊毅非凡,就那么负手站在那里,仿佛方才帮她之人并不是他。
“恩公?”
燕京城门口一别,已足有三月,少女嫣红中透着莹润色泽的唇儿微张,一双清澈的眸子迎透着天边的红霞,却依旧清晰可见里头映衬出潋滟流转的惊喜之色。
话一出口但觉冲动,少女忙跪下身,恭敬行礼:“民女见过侯爷。”
赵封毅将她那点神情尽数看在眼中,威严的眸色中透出几分柔和:“起来吧,这里没有外人,无需多礼。”
宋婉谢恩起身,就这么盈盈立在那里,带着及笄少女的灵动,眼眸如秋波流转,粉面若胭脂燃就,莫名一副楚楚动人的情态。
赵封毅看着她的容貌,难免回忆起初见她时的场景,是这般狼狈可怜。如今再见,竟出落得如此秀美,他原是知晓这是个姿容绝美的女子,三月将养之后,更如一朵擎着朝露的梨花,在枝头不紧不慢地徐徐绽放,鲜嫩娇妍。
少女在他炯炯注视之下不禁脸儿发烫,窃窃窥看了眼男人刚毅的俊容,道:“方才,多谢侯爷。”
赵封毅见她小脸微红,不由越发觉得这姑娘亲近,江南到燕京城的一路上,二人每每接触,他多瞧她两眼,她也是这般胆小羞赧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