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么?”一个年长些的宫人低声呵斥,壮着胆子走到窗边,抬眼向外一望,脸色顿时也变得煞白,“秦……秦美人?你不是死了么?我什么都没做过,你别……别来找我……”
武惠妃撑起身子向外看去,只见一道白影从树丛中倏然闪过,似人非人,似鬼非鬼,霎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昔日为与秦美人争宠,武惠妃先用计将其腹中孩儿杀害,待失宠的秦美人被逐往冷宫后,又命人在她的食物中投毒,手段极为残酷。她……也是来找自己报仇的么?武惠妃吓得心惊胆战,却不愿在宫人们面前露出怯态,强自镇定着闭上眼睛,几欲昏厥。
宫人们皆是年轻女子,见状也都吓得不轻,忍不住惊叫着四散逃窜,这个踢飞了香炉,那个打碎了杯盏,寝殿内顿时乱作一团。
“美人饶命……美人饶命啊……”宫人们七嘴八舌地叫嚷着,纷纷胆怯地抓住身边同伴的手,“我们只是听人差遣的奴婢,从来……从来都没想过要害您啊……”
“都给我闭嘴!”混乱中,盛王李琦不知何时已推门入内,冷冷地环视殿中诸人,厉声斥道,“再有人敢在这里怪力乱神,立刻拖下去乱杖打死!”
知道他素来言出必行,宫人们立时噤声,低眉敛首地退到一旁伺候,牙齿犹自恐惧地打着颤。李琦几步走到母亲身边,握住她因病而日渐枯瘦的手,讶然发现她此时的无助与柔弱。原来,哪怕美丽坚强如她,韶华和生命也会渐渐弃她而去。这个在后宫中叱咤风云二十余载的女人,此时再无往日里的神采与威势,微微睁开双眼看着儿子,淡淡笑道:“我没事,你回去睡吧。”
“阿娘,等你睡着了我再走。”李琦替她轻轻掖好被子,又吩咐随侍的宫女,“碧雯,再去取些安神香来。”
王碧雯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出殿外,须臾便取来香料投放在熏笼中。武惠妃双唇微动,似乎喃喃说了句什么,憔悴的美目中有泪光闪烁。李琦忙俯身去听,依稀辨出她是在唤:“三郎……”
李隆基在诸兄弟中排行第三,故而登基为帝前,宫中亲近之人皆称他为“三郎”。李琦即刻命人去请父皇过来,武惠妃却在枕上轻轻摇了摇头,苦笑道:“陛下今夜召幸沈才人。”
李琦默然,心中忽然为母亲涌起一阵幽凉的悲哀。深宫中三千粉黛共侍君王,无论多么得宠的嫔妃,想要如寻常女子那般与夫君朝夕相对、形影相随,都只能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吧?他轻抚母亲的手,仿佛是想在此刻代替父皇一般,动作.爱怜而温柔。
武惠妃微微一笑,然后自顾自地说下去:“二十一郎,你知道么?我第一次见到你父皇的时候,还只有十五岁……那一天,就在曲江水畔,他拾起了我遗落的花钿……他问我是谁家的女孩儿,我反问他是谁家的少年郎……后来,见我故意不理他,他就大笑着策马而去,留我一个人望着马蹄扬起的飞尘发愣……多好的时光啊,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依然是丰神俊朗的骄傲帝王,而我,却老了……”
“阿娘这么漂亮,怎么可能会老?”李琦心下恻然,轻轻拭去她眼角滑落的泪水,勉强含笑宽慰道,“阿娘,等你病好了,我和父皇再陪你去曲江游春……还有阿姐、十八哥、灵曦,咱们一起去。”
“好。”武惠妃微笑颔首,明知自己根本就等不到那一天,形容枯槁的脸上竟也焕发出异常美丽的光彩,“这些年我做了太多错事,你父皇却从来都不怪我,始终对我那么好,疼爱我、包容我……这辈子,我唯一不后悔的事,就是嫁给他……其实,我心里也是有愧的,你们这几个孩子里,我最对不起的就是灵曦……”
在安神香的作用下,武惠妃渐渐合上双眼,在一室静谧中安然睡去,呼吸平稳,神情宁和。待母亲睡熟,李琦才悄悄回自己房中小憩片刻,天一亮,就又不放心地赶了过来。然而直到辰时,武惠妃都没有唤人进来服侍梳洗,寝殿内寂静得几乎有些诡异。李琦便命宫人进去瞧瞧,须臾,就听里面响起一阵慌乱的哭声,那宫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跪倒,抹着眼泪道:“殿下,娘娘薨逝了……”
李琦霎时怔住,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过他年轻俊朗的面庞。他缓缓走进寝殿,微抿着唇,步履沉重,低首凝视着母亲宛然如生的素颜,半晌,终于如一个孩子般痛哭失声。
紫芝随着太华公主匆匆赶来时,只见那少年默默跪在床前,埋首于母亲所盖的锦被之上,双肩微微颤抖着,那么脆弱,那么悲哀。
延庆殿的宫人们对昨夜“闹鬼”一事讳莫如深,太医仔细检查一番之后也说武惠妃乃是病逝,皇帝对此便没有生出什么疑心。李隆基悲伤之下辍朝三日,其间亦不曾召幸任何妃嫔,随后与李林甫等几位宰相共议,下诏追谥此生最眷恋的女子为“贞顺皇后”。
唯有刘尚宫对“病逝”一说深感可疑,悄悄向那晚当值的宫人们问明情况后,自己每日里又暗中察访,只可惜始终没有什么结果。直到这天,盛王身边的宫人王碧雯忽然前来求见,垂首仔细斟酌着言辞,怯生生地说:“尚宫大人,奴婢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说……娘娘薨逝的那晚,盛王殿下曾遣奴婢去取安神香,奴婢在殿外看见有个人鬼鬼祟祟的,很是可疑,就想过去盘问几句。那人见了奴婢转身就跑,一身白衣,披头散发,看起来就像……就像是她们说的女鬼呢。”
“哦?”刘尚宫秀眉一挑,“既如此,你可看清那人的样貌了?”
王碧雯轻轻摇头,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双手呈上,嗫嚅道:“只有这个……是奴婢在地上捡的,想必是那人不小心遗落的吧。”
刘尚宫取来细看,只见那帕子是由上好的冰绡裁成,右下角处绣有几竿亭亭翠竹,看其材质纹样,应是宫中正七品女官所用。
☆、第34章 屋顶
寂静的春夜,不远处依稀有苍凉的箫声响起,紫芝循声望去,只见那少年独自坐于屋顶之上,映着皎皎月光,素白的广袖衣袂在晚风中猎猎飞扬。她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抓住梯子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向上爬去,最后终于坐在殿角的飞檐上,轻轻唤了一声:“盛王殿下。”
箫声戛然而止,李琦侧首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你自己小心些,若是摔下去了,我可救不了你。”
紫芝冲他一笑,然后扶着屋顶的垂脊,一步一步地慢慢挪到他身边,柔声道:“殿下这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公主担心得很,就让我送些点心过来。”
李琦随口道了一句“有劳”,却并没去接她递过来的食盒,攥着玉箫的手轻轻托着下巴,目光幽幽地落在远方,似是在沉思默想。夜空中星月交辉,那光芒映在他好看的侧脸上,睫毛和鼻梁一同投下的深深暗影,衬得他愈发俊美如玉。然而,因为至亲之人的猝然离世,这张年轻的脸上已经清晰地烙下了忧伤的痕迹。紫芝忽然想起去年初秋,那个在棋局前与她相对而坐的少年,神采飞扬,言笑晏晏……恍惚间,就很怀念他笑时的样子。
“这些是我自己去尚食局挑的,也不知合不合殿下的口味……”紫芝从食盒中取出一块玉带糕,微笑着递了过去,“来,我喂你。”
李琦低头吃了一口,然后把糕点接过来自己拿着,微微笑道:“别人知道我心情不好,都很识趣地躲得远远的,只有你,还敢来招惹我。”
紫芝歪着头看他,见他终于肯吃些东西,便欣然道:“那我就斗胆再进一言,劝殿下努力加餐饭,多多保重身体。”
他没再说话,只是慢悠悠地吃着手中的玉带糕,待吃完了大半,才侧头对她说:“你知道么?其实,我从来都不爱吃这些甜腻腻的东西。”
她一怔,忙又从食盒中取出一个芋粉团来,殷勤道:“这个应该还好……不那么甜的。”
然而他却缓缓摇头,话锋一转,含笑叹道:“不过,如今我心里苦得很,吃些甜的,倒也觉得不错。”
紫芝默然低首,不敢再去看他那被悲伤浸染的笑容,瞬息之间,只觉得有种又酸楚又锋锐的愁绪,如钢针般狠狠刺入心底。这原是一个静谧美丽的夜晚,风清月朗,银河微隐,放眼向四周望去,无垠的天幕下宫城已然沉睡。而他亦无言,再度把玉箫凑在唇边,却茫然地吹不出一个音符,良久,才又喃喃开口:“紫芝,你说……人为何会死?”
她依旧无言以对。当然,他也并不需要她回答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你们都不知道吧?其实,我小时候胆小得很,就连刮风下雨都会害怕,哭哭啼啼像个女孩子似的。十八哥自幼养在宁王府,所以,阿娘最疼我了,每当有雷雨的时候就抱着我睡,侧着身子为我挡去窗外刺目的闪电,还在耳边温柔地唱歌给我听……”他一笑,轻轻哼出那记忆中最美的调子,又继续说:“那时候,我也就只有两三岁吧,可我记得清清楚楚,依偎在她怀里的那种感受,那么温暖,那么安宁……后来,我跟着宫中的将领习武,才学会了一招剑法,就兴冲冲地跑回去向阿娘炫耀,告诉她,以后我可以保护她了。”
紫芝轻声道:“那时候,娘娘一定很高兴吧。”
“是啊。”李琦微微笑着,手中却猛地一用力,似是要把那玉箫捏碎一般,“可是现在呢,我终于知道自己有多没用,面对死亡,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甚至不知道,那一晚,就是阿娘在人世的最后一晚……这些日子,我每天都问自己无数遍: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守在她身边,一直陪着她?为什么……紫芝,我心里的这种感觉,你能明白吗?”
他仰望星河,双眸中闪烁着奇异的晶莹亮光,须臾,终于有一滴泪水从渐渐闭合的眼睑滑下来,流到了他那极具男儿气概的、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庞上。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紫芝用力点着头,不觉间声音中已带了一丝哽咽,“姐姐走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感觉……什么都没有了……从此以后,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在掖庭局做苦役的时候,每天都被管事嬷嬷打骂,是姐姐千方百计护着我,不让我受委屈……后来,为了能让我换一个好些的地方去做事,姐姐宁可自己……她冤死在大牢里,可我却根本没办法救她,甚至,都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悲欢如潮水般涌来,少女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难过,将头轻轻抵在膝盖上,泣不成声。姐姐的死无疑与武惠妃有着莫大的关系,而如今这个女人死了,紫芝却丝毫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因为,她毕竟是他的母亲。如果可以忘却彼此身份的巨大差距,她真的愿意把他当成自己最亲密的朋友,而且,对于她来说,身边的这个少年分明有着远超一般朋友的重要意义。
隔着眼中薄泪,李琦默默凝视她许久,微带讶异,又微觉酸楚。原来,她也和他一样,经历过这样痛彻心扉的生死离别么?夜风沁凉,空气中隐隐飘来几缕幽寂的花香,他与她在暗夜里相对饮泣,然后,轻轻握住了彼此的手。
宫女碧落手中捧着一件大氅,正要拿过去给盛王披上,抬头望见那对并肩坐在屋顶之上的少年少女时,心忽然狠狠抽动了一下。某种不能说出口的情愫在心底慢慢发酵,隐秘的暗恋,被时光酿造成甘醇的琼浆,只是不知为何,她心中忽觉一阵酸涩,在庭中怔怔地伫立许久,终于默默转身,黯然离去。
她方欲回房歇息,却见好姐妹王碧雯迎面走来,忙竭力克制住心底异样的情绪,含笑唤了一声:“碧雯姐姐。”
王碧雯停下脚步,唇角扬起一抹神秘的笑意,然后轻轻揽住碧落的肩,压低声音在她耳畔缓缓说了句什么。
“真……真的?”碧落听罢难掩惊异之色,不禁瞪大了眼睛,“也难怪……尚宫大人容颜端秀、博学颖慧,又是咱们娘娘旧日身边最信任的人,能得到陛下的青睐倒也不足为奇……”
对于深宫中的许多女子来说,这个令人颇感意外的消息有如电闪雷鸣,骤然划破了春夜的宁静。自从贞顺皇后武氏薨逝以来,皇帝李隆基就甚少踏足后宫,而传言中这个已非二八妙龄的女官,又是用了怎样的手段……
众人百思不得其解,私下里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饶有兴致地议论纷纷。次日,李隆基即遣内侍高力士传旨:册封尚宫刘澈为正二品淑仪,赐居承香殿,代掌凤印,暂理六宫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