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那个凶巴巴的女官把你抓走了,就跟过来看看。”仿佛是想安慰这垂首饮泣的少女,少年的声音十分温柔,然而终究不会说什么宽慰女孩子的话,语气仍略显生涩,“喂,你别哭了。若是声音太大把女官们引来,我就不能在这里和你说话了。”
紫芝抱膝坐在囚室一隅,将下颌轻轻抵在颤抖的膝盖上,哽咽着说:“这里好脏……到处都是咬人的虫子,我害怕。”
“你们女孩子就是没用。虫子那么小,你足足有它几千倍大,还怕它做什么?”少年觉得有些好笑,略想了想,便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从铁栅栏的空隙递了过去,“喏,这个给你。里面的香草有驱虫的作用,你戴上它,就不用害怕了。”
“真的?”紫芝惊喜地站起身来,走到少年近前欣然接过香囊,一边道谢一边小心地把它系在衣带上。见这少年颇为友善,她一时竟也忘了自己的危险处境,须臾,又有些好奇地问:“这里可是宫正司的牢狱啊,守卫极其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
“那守门的狱吏以前是我爹的侍从,与我也很熟的,我给了他些钱,他自然就放我进来了。”少年颇有些得意地说,末了又补充道,“我叫李俶,是忠王的儿子。”
一听到“忠王”二字,紫芝不禁微微哆嗦了一下,刹那间,有一幕幕竭力想要忘却的记忆再度浮现在脑海中——中秋之夜,雪柳阁,那个尊贵而可怕的男人居高临下地冷睨着她,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而眼前的这个少年,却有着与他的父亲迥然不同的气质,青涩,忧郁,即便是那双微露桀骜锋芒的眼睛,也丝毫不会令人感到畏惧。
想到李俶手执弹弓对她恶作剧的样子,紫芝心头忽然涌起一阵难言的委屈,嘟着嘴小声嗔道:“亲王之子就可以随便欺负人了么?刚才,你干嘛用石子儿打我的头?”
“哦,这个么……”李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指着她发髻上的一支鎏银嵌玉海棠花钗说,“我没有恶意的,只是见你戴的这支钗子好看,想和你说说话。”
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紫芝从发间拔下那支花钗仔细看了看,略有不解地说:“这钗子有什么稀奇的?材质和款式都很普通,很多宫女都有的。”
李俶很认真地说:“钗子虽寻常,但戴在你头上就是显得比别人好看。”
见他小小年纪就如此懂得恭维女孩子,紫芝不觉莞尔,半是喜悦半是羞赧地说:“谢谢你了,这还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说我戴这个好看呢。”
“我记得,阿娘留下的妆奁里也有一支一模一样的花钗。”李俶一笑,眉宇间却透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忧郁与落寞,“只可惜她走后没多久,所有的东西就都被王妃扔掉了……我刚才一直在想,如果阿娘还活着,她戴上这支钗子,肯定也和你一样漂亮。”
紫芝默默看着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狠狠撕扯了一下。又是一个失去了亲人的可怜孩子么……哪怕贵为王子皇孙,在不得不与至亲之人离别的时刻,他心中的苦定然也是与她毫无二致的吧?想到此处,紫芝几乎不由自主地将手中的花钗递给他,温柔地说:“既然你喜欢,那就送给你好了。”
“送给……我?”李俶却是一怔,这十二年来,还是第一次有女孩子主动送礼物给他。不是宫中嫔妃命妇们的赏赐,也不是家里侍女婢妾们的逢迎,仅仅是一个少女出于温柔善良的本心,送给另一个少年他所喜欢的东西。
“是啊。”紫芝微笑着点点头,隔着牢房的铁栅栏把花钗塞到他手中,“这个呢,是为了答谢你送给我驱虫的香囊。”
少女柔嫩的手指轻轻触到了他的肌肤,李俶腼腆地笑了笑,忽然有些留恋她指尖倏然掠过的暖意——生命中第一次,他忽然有一种强烈而炽热的愿望,很想留住某种温暖的、或许并不属于他的东西。拿着花钗把玩许久,他忽然发现钗柄上还刻有两个篆书小字,便轻轻念道:“紫芝……这是你的名字么?”
“嗯。”紫芝笑着点了点头,澄静如水的眸子里有让他觉得温暖的光。
“紫芝……”李俶再次喃喃轻唤,略显忧郁的目光中忽有一抹调皮的笑意闪过,“好拗口的名字。”
紫芝笑着睨了他一眼,正欲开口反驳,却忽然嗅到牢房污浊的空气中似乎又多了一股刺鼻的烟尘气,仿佛是木柴燃烧的气味。李俶也有所察觉,不由以袖掩住口鼻,蹙眉道:“什么味道,这么呛人?”
“着火了!”二人正自疑惑,忽听隔壁的几个囚室中有人大声喊着,声音凄厉而惊惶,“快来人哪,放我们出去!着火了!救命啊!”
紫芝霎时变了脸色,慌忙用手使劲推了推紧锁的牢门,然而却只是徒劳。透过牢房的铁栅栏,隐隐可以看见远处狭长幽暗的甬道中闪烁着骇人的火光,她强自定了定神,对李俶说:“不好,着火了!你快走吧!”
“那你怎么办?要走的话,也得先把你救出去。”李俶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用力砸着那牢门上的铁锁,然而几块石头都已被砸得粉碎,那坚固的铁锁却依旧纹丝未动。
“没用的,你快走吧!”浓重的烟尘在牢房中弥漫,紫芝又急又怕,强抑住眼中盈盈欲坠的泪水,一边咳嗽着一边说,“快……快走啊!你别管我了,若是再耽搁的话……就谁也走不了了。”
“我去找狱吏拿钥匙放人。”李俶丢掉手中砸碎了一半的石头,做出决定时,眼眸中的沉着亦远远超过了他的实际年龄。不待紫芝回应,他便转身向甬道的另一头飞奔而去,离开前,还郑重其事地对她说:“别怕,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蓬莱殿乃是天子燕居之所,肃穆非常,寻常人无故不得靠近,念奴才一踏上殿前的玉阶,就被几名威武的持刀侍卫伸手拦了下来。无论她如何软硬兼施、苦苦哀求,侍卫们仍是不敢放她进去打扰皇帝休息。就在她几近绝望之时,却忽见一颀长俊美的紫袍少年从殿内匆匆走出,念奴双眼一亮,忙踮着脚跳起来高声唤道:“盛王殿下!盛王殿下!”
念奴自以为等到了救星,然而,让她出乎意料的是,李琦并没有像往日那般与她和颜悦色地说笑几句,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就冷漠地侧身避开,径自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念奴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想追又不敢追,只得怔怔地站在原地,鼻翼一酸,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第50章 烈焰
当李琦走出蓬莱殿时,天边最后一抹绚烂晚霞也渐渐散去,银钩似的月牙儿从宫墙的另一边悄然升起,洒下一地冷寂月光。侍女碧落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犹豫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关切地问:“殿下,头疼得很厉害么?要不……还是先请个太医来给您看看吧?”
“不用。”李琦却只是淡淡地说,语气依旧从容,“适才见父皇兴致颇高,我就陪着他多喝了几杯,又不是什么大病,回家睡一觉就好了。”
碧落素知他酒量不怎么样,往往多饮几杯就会觉得头痛晕眩,脾气也比往日更加喜怒无常,故而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默默随侍在他身后,又向旁边的好姐妹碧雯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赶快乘快马回府去准备醒酒汤。李琦一边匆匆走着,一边用手指轻轻按揉着头部的几处穴位以缓解痛楚,剑眉微锁,神色中隐隐露出几分疲惫。初春的晚风犹自凛冽,吹在脸上凉丝丝的,让酒后的他觉得十分舒服,只片刻间,身体上的不适便开始渐渐缓解。
然而,他才一走下蓬莱殿的玉阶,就看到念奴正蹦蹦跳跳地向他招手,兴高采烈地大声唤他:“盛王殿下!盛王殿下!”女孩儿的声音如百灵般清脆甜美,可他却几乎要惊出一身冷汗来,心中不由暗自叹息:“天哪,又是她……这丫头胆子可真够大的,今天怎么竟追到这里来了?”
想到以前入宫时不幸被她“逮到”的情形,李琦觉得只能用“哭笑不得”这四个字来形容。刹那间又有头痛欲裂的感觉,他今天实在没有心情与她说笑嬉闹,神色便骤然冷了下来。生怕这黏人的小丫头又缠住他不放,再提出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而他又完全无法拒绝的请求,于是他索性装作没看见,略一侧身避开她的视线,径自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须臾,身后竟传来女孩儿委屈的啜泣声,在这幽寂的春夜里显得格外压抑,李琦步履一滞,心中忽觉就这样漠视她似乎有些残忍,于是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忍着头痛转身走回到她面前,和言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紫芝……”念奴用手胡乱抹着眼泪,几乎是泣不成声地说,“紫芝……紫芝被陈典正抓走了,要送去宫正司用刑呢!他们还要抓我,多亏……多亏我跑得快,才逃掉了……我本来想请公主帮忙,可是一时又找不到……殿下,你去救救紫芝吧……”
“陈典正?”李琦听得一头雾水,“她为何要抓你们?”
“陈典正总是和紫芝作对,她说我们是淑仪娘娘的同党,要用巫蛊去谋害……不是不是,其实紫芝只是给她姐姐烧了篇祭文而已……哎呀,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念奴急得直跺脚,再无半分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样子,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哽咽道,“殿下,求你赶快去救救她吧!晚了就来不及了,我听说被抓去宫正司的宫人,不管有罪没罪,审问前都要先杖三十以示惩戒。陈典正一向与紫芝不睦,只怕……只怕真的会往死里折磨她啊!”
“走!”李琦一惊,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当即与念奴快步向宫正司赶去,边走边向她仔细问明事情的因由,浑然忘了自己上一刻还头痛欲裂。
“殿下!”碧落急急地唤了一声,追上前去提醒道,“再过一刻钟宫门就该关了,若是误了出宫的时辰……”
李琦却依旧步履如飞,头也不回地说:“顾不得那么多了,救人要紧。”
刺鼻的浓烟弥漫着整座宫正司牢狱,各个囚室里的犯人呼救哀号的声音此起彼伏,然而,却始终没有狱吏肯来给他们打开牢门逃生。被关押在这里的大多是一些身份卑微的宫女内侍,又是犯了过错的,在贵人们眼中更是命如草芥,就算被大火活活烧死,也不会有谁为他们落一滴同情泪。紫芝被烟尘呛得连连咳嗽,见角落里的陶罐中还有些清水,便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浸湿了来掩住口鼻。
那帕子雅洁如雪,柔柔的,凉凉的,纵横交错的丝缕中还依稀有龙脑香经年不散的芬芳,正是那年冬天她坐在翠微殿的石阶上独自饮泣时,那个从漫天风雪中走来的少年皇子,微笑着递给她的。或许是出于某种小女儿甜蜜的私心,她一直都没舍得把这块价值不菲的鲛绡丝帕还给他,于她而言,能把他的贴身之物悄悄据为己有,随时感触到他衣袂间的温暖气息,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
“盛王殿下……”紫芝喃喃轻唤,不觉间已是潸然泪下,“我……真的要死在这里了么?”
恍惚间,她想起了中秋之夜在雪柳阁的那个拥抱,那个曾在凄风冷雨中给予她无限温暖的、不带丝毫*的拥抱。最绝望无助的时候,他还会像神一样从天而降赶来救她么?在深宫中匍匐求生已近五年,多少艰难坎坷她都独自挺过来了,死亡,已经不再会对她造成多大的恐慌。她只是有些害怕,害怕自己再也见不到他。
第一次意识到,其实,还有好多心事不曾对他倾诉,还有好多好多深埋在心底的绵绵情话,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如果可以,她还想和他携手漫步于花香馥郁的深林中,在一个宁静温煦的春日,一起沉湎于某种甜蜜的深思默想;如果可以,她还想坐在屋顶上与他一起仰望灿烂星空,在他最难过的时候,喂他吃甜甜的玉带糕;如果可以,她还想和他一起并肩坐在盛开的花树之下,无拘无束地说着,笑着……
四周的声音愈发嘈杂,有木头燃烧时的哔剥声,狱吏们奋力灭火时哗哗的泼水声,以及犯人们越来越惨烈的呼救声。紫芝头晕目眩地瑟缩在囚室一角,漫长而无望的等待几乎令她昏厥,然而,就在她即将失去意识之前,却忽然听到了门外清脆的“咔哒”声,似乎是有人打开了她牢门上的铁锁。
“裴姑娘,你可以走了。”开门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狱吏,冷淡而不失礼数地对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