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节(2 / 2)

几乎每回考试,她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的成绩比上回退步,或是一成不变,她的确没有足够的天赋,考不了什么班级第一,一直位于中上游的她,就是老师说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那阶段,往前跑几步,那就是光明大道,原地踏步,那就是没有意义。

但凡成绩出来了,便要回家接受一轮“审视”,她需得把成绩、包括班级排名、年段排名、各科目排名一系列的数据记录下来,然后写在纸上,恭恭敬敬地交给爸妈,乖乖地站在对面,一直等到教诲结束了再坐下。

如果她比上回进步了——这种情况一般比较少,毕竟她往前跑的时候,班级前列的同学也往前跑,哪有那么容易一下碾压别人,那爸妈就会难得开心地点点头,然后迅速地开始继续查漏补缺的功课。

“你看看,这回补课多有效果,爸妈为了你做这么多,也觉得心甘情愿了!咱们看看,你这地理还是不行,我看我去托你小吴阿姨的人情,要她介绍个厉害的地理老师,给你做一对一补习,多少钱咱们都得花,这是必须的。”

她通常会有些瑟缩,感觉肩头的负担越来越沉重,头低低的道:“就不用了吧,我自己能行……”

而后便会听到来自大人的笑声:“这你就不懂了,你自己的努力就占百分之九十八,关键的百分之二,还是要靠好老师给你点一点,像是这样的老师,别人想找还找不到呢!爸妈为了你,脸皮都不要了,求爷爷告奶奶,就希望我们乔乔以后出人头地,这回进步了,可别骄傲,咱们继续努力。”

“……好。”她只得点头,然后再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继续拼命读书。

若是考不好或是和上回差不离,前者几率比较小,裴乔乔读书还算认真,大退步几乎没有过。

她最害怕听到的,便是爸妈你一声我一声地长长叹气,这一环节时常维持得很久,浓烈的安静中,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叹气,和拿起水杯喝了后重重放在桌上的声音,几乎每回,她都只能背着手,死死地掐着自己,好让自己不在这个时候落下泪来。

“乔乔,你让爸妈太失望了。”通常这时候,就要开始算账了,这不是教训的意思,毕竟父母俩都没有打孩子的习惯,而是确确实实的算账,“你看爸妈为了你都花多少钱了,你之前英语不好,我们就给你找最好的英语老师,一节课200元,你补的数学,是大班的,一节课也要90元……你算算,你这一个礼拜,单单补习费就要划掉四五百块,爸妈一天也才赚个几百,更别说你的生活费了,当然,我们不是说你花钱了,只是咱们这花钱,要看得到效果,这钱打水漂了,爸妈也难受。”

这种时候,便也说不得别的了,她只是低着头,嗫嚅嘴唇,反反复复地说着:“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哪有什么对不起的,这都是爸妈该为你做的,不过你还是让爸妈有点失望。你可要想,你身边有多少同学,是没有这样的好机会、好待遇的,你要学会珍惜,我们为了你做这么多,可不是要听你说对不起的,你要明白,咱们钱要花在刀刃上,既然花出去了,就好好听课,争取提高成绩,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爸妈说得很对,可裴乔乔通常只能挫败,她真的听得很认真了,连下课都坐在那一动不动,可对于她来说,有的科目就是很难懂,绞尽脑汁也搞不明白,她真的很想和爸妈说要不就不去了,可看着他们的眼神,她真的开不了口,“好,我会努力的。”

“乔乔,爸妈不能替你学习,我们只能把你送到好的学校,替你好好补习,为了你呢,就算是勒紧裤腰带,咬咬牙,吃点苦,都没关系,你看自打你上了高中,你们说得七点前到学校,全家陪你五点多起床,晚上晚自习延长到十点四十,我们俩也不管工作,一定去接你,风雨无阻,爸妈是把你放在心上对待的,也已经尽力了,你千万不要成为让我们失望的孩子。”

“……好。”然后她便会回到房间,坐在桌前,加倍、加倍努力的读起书了,可很遗憾,她的努力,只能让她在许多死记硬背的科目上提升成绩,稍微灵活的科目,并没有那么简单。

裴乔乔一直知道,自己这些想法挺矫情的,如果说给别人听,人家估计都会不屑的笑,说你读书、考试都是为了自己,又不是为了你爸妈,搞得好像你考不好是和爸妈有关一样,他们又会说,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爸妈对你好还不知道满足,他们做这么多,还不是为了你的人生好?

可她依旧控制不了自己的压抑和难受。

她也想要考好成绩,去好的学校,成为爸妈的骄傲、成为自己的骄傲,每一次考差,她当然也会审视自己学习阶段的疏漏,会愧疚,会加倍的努力,这些心态,和身边的每个同龄人都差不多。

但是同时,她又因为爸妈的“殷切期待”和“无限付出”开始觉得,自己做任何一点出格的事情,都是“有罪”的,是不是很夸张?可是她确实是这么想的,爸妈也是那么告诉她的。

“我们为了你做了那么多,你怎么能……”这个句式她从小到大,已经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后头的内容千奇百怪,包括了什么和同学吵架、不想去奥数班想去学画画、爱美的年纪一直折腾着自己,偷偷在家编辫子、考差了等等,什么都能套在后头。

裴乔乔每一次都能被爸妈说服,因为他们已经为了她做了那么多,也都是为她好,可每一次,她还是会觉得矛盾和痛苦。

明明都是“为了我” 才付出的,为了我好才做的选择,为什么最后,大部分时间,我都是痛苦的?

同时,爸妈的付出,也渐渐地让她觉得承受不住了。

什么叫付出有回报?大概是裴乔乔送给闺蜜一个生日礼物,等到自己生日时,闺蜜也还了她一个,类似这样的,有来有往,可裴乔乔慢慢发觉,爸妈给的东西实在太多,她还不起了。

她从小去学钢琴,这也是妈妈想让她学的,那年头,大家的经济条件都一般,爸爸花了小一万从琴行里买了一架高昂的钢琴回来,还特地请了周边幼儿园的一位音乐老师来教她弹琴,具体的价格她倒也不记得了,但价格不菲,可小学上了没几年,学校由于装修租借了另一个学校的校区,每天上下学要多花半个多小时的她渐渐没有练琴的时间,周末也被安排满了诸如奥数培训班、学校周六兴趣班等活动,这钢琴,便在家里生了灰,她会弹的大概也就只有那首小星星和玛丽有只小羊羔了。

可直到现在,这还被周边的亲戚和爸妈时常提起,他们会说,当年花了那么多钱,又是买钢琴的、又是请老师的,最后裴乔乔连个级都没考,真可惜、真浪费,然后看着她,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每每遇到这,都要她无地自容。

还有裴乔乔上的这些培训班,由于妈妈自己在培训班上班,格外推崇小班教学,最欣赏的,当然是老师可以全程专注于学生的一对一教育,她为裴乔乔找的,要嘛是出了名的好老师,要嘛就是那种一对一、一对二的,而这当然也代表了“高昂”的价格,这些花出去的钱,自然也会时常在爸妈口中提起,然后裴乔乔就会在心里开始计算她总共花了多少钱。

她发觉,她还不起,她慢慢地被架到独木桥上,如果说别的同学,考不好对不起的自己的人生,她考不好的话,对不起的不但有自己,还有爸妈、以及那越来越多的金山。

诸如此类的想法,哪怕偶尔被压下去,也很快会在父母的提醒中再度想起,让她有时候真的很痛苦挣扎,可无论有多痛苦,裴乔乔都只能这样义无反顾的前行下去,因为她只要停下来,就好像成为了罪人。

而为什么她会害怕坐爸妈的车呢?因为几乎每回,在这样独处的环境里,都能激发出爸妈的殷切教女心,他们通常会长篇大论的谈起最近她生活、学习的种种,或是指责、或是教导,如果是在家里,她还能编造一句谎言,说自己想去上个厕所,可在车里,无处可逃的她,只能听着,还得逼着自己装作无所谓的应话。

前头的裴闹春,有些心疼,他倒不会觉得裴乔乔这个孩子,过度脆弱,或者太过矫情,一是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处于青春期,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都还没有完全成熟,他们格外容易放大很多情绪,大人们如果以自己的人生经验,匪夷所思地说这算什么,实在有些高高在上,要知道,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能承受的压力本就不同。二是对于裴乔乔来说,这样的压力并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长期、从未断过的压力。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就说现实里的夫妻、情侣,如果有一方每天念叨,我为了你付出多少多少、牺牲了什么,你怎么能不对我好,你怎么能这样做,都有可能导致变成怨偶,感情破裂,更何况是长达十几年甚至之后几十年的长期压迫呢?

都说润物细无声,这种悄无声息,贯穿你人生的“为了你”,足够让一个人窒息的活在被限制的空间内,无法动弹,喘不过气了。

“乔乔,你今天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爸爸真的挺担心的,你要不要和爸爸说一说,爸爸愿意做你的垃圾桶。”裴闹春试着让自己的口气温和,事实上在原身的记忆里,裴乔乔总是压抑着自己的心情,一直到被逼婚时才稍微的温和反抗过,她的一生,几乎没有直接和父母反抗过什么,裴闹春甚至不知道,在这个时间点,这个孩子状态如何——说白了,这也赖原身,他其实根本就不觉得自己的孩子有什么不对劲。

“我们家的乔乔,除了成绩还欠缺点,什么都很听话,不像是那些叛逆的孩子,只要和她讲道理,她没有不听的,以后也一定是个孝顺孩子。”

“我……”裴乔乔低头,过两天就是期中考了,事实上昨天晚上,她做的噩梦,正是关于期中考的,这对于她来说,也只是日常了,几乎每次考试前,她都会辗转反侧,噩梦一个个接踵而来。

她有时候挺羡慕闺蜜,她考不好的时候,能够只想着“自己的目标和未来”,而她第一瞬间想到的永远不会是自己,而是在家中等待着她的父母。

在梦里,她当然是考砸了,比平常还糟糕,考得一塌糊涂,她红着眼回家,怯生生地交了成绩单,果不其然,迎接她的是勃然大怒的父母。

“你这段时间是不是干别的了?我看你根本没有把心思放在读书上,我和你爸替你做了多少?我们就差把你当太阳捧起来了,你说我这个当妈的,为了你没事业、没个人生活的,恨不得每天绕着你转,你哪个成绩差就帮你补哪个,你身体一不舒服就赶快带你去医院,你要什么本子笔咖啡面包,就立刻给你买,你说说,你还要我们怎么样,是我们做的还不够多吗?”

“是啊,乔乔,你这回,可真的是太让爸爸失望了,我觉得我和你妈,真的是做到了极致了,就差把命给你了,为了你做到这样了,你要学会知足、感恩,加倍努力用功读书,你瞧瞧你现在考这样,爸爸都不知道为了你做的这些,到底有什么意义了。”

然后,便是被放大了的两双熟悉的眼,眼睛里全是满满的失望和厌恶,耳畔边盘旋的,是一声一声的“为了你”。

“爸,我就是做了个噩梦,梦到鬼了。”裴乔乔故作轻松地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父亲,不知为何,只是想到那个梦,她就感觉眼眶有点酸,这回她考试一定得好好考。

裴闹春当然知道女儿在撒谎,他忍不住脱口而出的,便是一声长长的叹气,原身许是爱叹气的人,要他一有烦心事就控制不住自己。

“爸,怎么了。”听到爸爸的叹气声,裴乔乔下意识地屏息,她的肩膀贴紧了汽车的后座,咬着唇看着爸爸,“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当然没有。”裴闹春立刻意识到,也许自己又给了女儿压力,他也同样找起了借口,“最近爸爸工作那有几个人请假,事情也比较多,这不就老操心吗?你放心,等他们请假回来,就闲了。”

“是这样吗?那就好。”裴乔乔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那就好,到底指的是什么好,可她知道,起码此刻,她能稍微先放松的呼吸。

坐在一前一后的父女,同时撒了谎,而这面上的平和,也在谎言中,勉强地维系住了。

裴闹春稳当地将车停在裴乔乔学校门口,他降下车窗看着女儿下车出去,裴乔乔小心地关上车门,临下车前还和爸爸说了一声她要去上学了,路上小心。裴闹春只是看着女儿的背影,便能看出来,这孩子此刻的放松,这可和之前,父女俩单独待在一起时,对方连背部都绷得很直的模样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