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公子道:“这是平阳城凤翔阁二十年的杏花春酒,内加少许新剥白梅肉,浸以腊雪水,再以梅花温汤煨之,待冰欲化未化,即可饮用之。”
慕容轻尘也不客气,提起酒瓶来便一饮而尽,那酒冰凉醇厚,入腹之后却如春风拂面,舌尖杏花香气萦绕不散,妙至颠毫,便如奔在春风十里杏花路。他大赞了一声,咂了咂舌头,突然问道:“阁下怎么知道我不是东瀛人的探子?”
公子扫了放在座前的那几本书稿一眼,哈哈大笑:“阁下确是来自于东瀛,我能看出来,但你是不是探子,我也能看出来——你是探子不假,但却是大成的探子,而不是东瀛人的探子。”
“呵呵,将军见笑了,”慕容轻尘放下酒杯,抬首用平静的目光盯着那高俪人看,“这么说,你便是让整整三万东瀛大军翻腾了十日十夜的金飞虎?”
他颇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这位大帐的主人,怎么看都像位风流倜傥的翩翩佳公子,不似个领兵打战的铿锵铁将军。
金飞虎不答,只是微微一笑,道:“有酒不可无乐。”随即拍了拍手。
帐后铮铮铮弹拨了几声,居然有人弹奏起琴来。那几声低回婉转似是女子所弹,手力稍弱,内中却隐隐有兵伐杀戮之音。
随后一女在帷幕后曼声唱着,“斜卷珠帘,笑斟玉壶,暖香灯影缤纷。镜中风情,今宵刻意温存。一朝携剑边庭去,忆难争,绮帐深恩。车辚辚,落英萧萧,斜日曛曛。”
“平阳尽处烽烟尽,有将军孤冢,英烈新坟。寒载飘摇,国殇谁赋《招魂》?男儿欲愠英雄泪,卿何人,唤取红巾?箧中寻,百战残袍,思妇啼痕。”
那歌声如风行水上,渺不可闻,却温情漫溢,撩人情怀,听的慕容轻尘心神摇曳,情难自禁。
那年轻将军拾起几上铁箸,敲着酒杯,合着拍子唱了起来:
“绡帐轻歌夜,险关战乱初。雷霆驱虎豹,风雪掩田庐。慈母双行泪,征人万里书。东侵忧未已,西归计何如?”
他的嗓音低沉悲凉,慕容轻尘听了一段,只觉得耳热心跳,几乎想要随歌而舞。帐后突地在琴上一划,便如连串珠玉叮叮当当落入冰湖,余音袅袅,散入空中。
金飞虎一笑而止,将手中筷子一扔,道:“见笑了。”
“好曲调,”慕容轻尘拱了拱手道,“只是在下尚且有一事不解。”
金飞虎微笑道:“先生不妨直言。”
慕容轻尘打了个哈哈,道:“将军冒勇孤进,前无援军,后无粮草,兵法上已入死地。这最后一战,只怕得由我来替你录给后人看了。”
这话一出,营帐内登时鸦雀无声,丫鬟们都是脸上变色。金飞虎哦了一声,猛然张眼,上下看了看慕容轻尘。慕容轻尘打了个寒噤,觉得自己周身凉飕飕的,仿佛被盛夏时节幽井里冲上来的风掠过。他发现这个温文尔雅的公子目光背后带着狼一样的冰冷,但他装做毫无察觉,自顾自地将酒壶里的白梅肉挑出来扔进嘴里。
“唔,唔,好吃。”他笑了笑,说道。
金飞虎看了他良久,嘴角一弯,又浮出那个神秘莫测的笑容,“你们退下。”他挥手让那些丫鬟退下,双眼却始终不离慕容轻尘,缓缓地道:“好个已入死地!此话怎么说?”
慕容轻尘擦了擦嘴巴,正色道:“承蒙金将军款待,不妨坦诚以告:我一路自东而来,见曲云峡已入东瀛军九鬼部九鬼正虎之手,贵部已是退无可退;此外东瀛大将小路行武、伊藤清明所率足轻一万,武士八千前据天险梅韵馆,另有宗信礼率大军南进,遮断了登天道,麾下部将宗平山率领骑兵二千人,宗义孝率步骑混合军九千余人,来援伊藤清明;诸路合围,已对你呈夹击之势。东瀛军此刻旗鼓相望,三日内便可尽数合围,六日内必至此营寨。那时节,将军真是插翅也难飞了。”
金飞虎脸色不变,哈哈一笑说:“先生有何指教?”
“按东瀛军行程计算,离合围之时,尚有六日,”慕容轻尘目光炯炯,“你带着他们在此处大兜圈子,难道不是盼着能将东瀛大军引开,缓到那一日再行打算吗?只是我看这一日,要来得早了。”
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嘘溜溜”的竹哨之声。金飞虎眉头一掀,猛地站了起来,他们听到帐外雪地里数人奔来,在门口立定脚步,报道:“东坡下发现敌军哨探。鱼都尉已经追下去了。”
金飞虎旋风般跃出营帐,慕容轻尘跟着出来,在月光下极目而望,隐隐可见东坡下雪雾纷飞,几十个小黑点在其间滚来滚去,忽聚忽分,更多小点汇集成两道小河,两侧裹抄了上去。慕容轻尘骤然见云月下银光飞舞,黑点顷刻间纷纷倒下,突然见一个黑点踏着雪滚下山谷,远远逃开。眼看便要顺山涧小道逃走。
金飞虎哼了一声,猛然伸出长臂,自身边侍卫身上取下弓箭,将一张弓扯得满满的,箭头直指下面。慕容轻尘吃了一惊,虽说月光明亮,但此处距东坡还远,那些争斗的人只是隐约而动的小点,如何射得到。
那一枝箭的箭头映衬着明亮的星光射到慕容轻尘的眼睛里,仿佛四野里的雪光都突然暗淡了下来。但见月色妖娆,雾气般四下卷动,倏地银光骤闪,一现而没,四谷里寂然无声,那黑点往前一扑,摔在雪地里便不动了。慕容轻尘不由得暗叹了一句,高俪人射术之精,果然名不虚传。
金飞虎将手中弓扔下,他展着着眉头,不当回事地笑着说:“刘统领。”
“在。”一员高个子的高俪人将军在后应道。
“散开十里搜索,若有漏网之鱼,一个也不能教走了。”
“是。”那人大声喝令,登时有数百兵丁翻身上马,踢起大团雪花,分成数支小队,四下里散开而去。
慕容轻尘还待要说点什么,金飞虎却摆了摆手。
“来日方长。雪琴,带先生下去歇息吧。”
慕容轻尘被带下去后。金飞虎却没有回帐,他矗立在帐前高岗之上,遥望满天星斗出神。那些星斗便如亿万顷钻石粉尘,撒落满天幕。一轮将圆未圆的月亮,已过中天,在慢慢地落向西面银光闪闪的白云山后。
四野里是抓紧时间休息的高俪人静静的呼吸声。月光把山峰和高大的乔木在白色的雪地里投下浓厚的黑色阴影,犹如沉浸在七千人的梦乡之中的一幅斑驳的美丽巨画。金飞虎的脸色却如托着月亮山脉这座万仞绝壁般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