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汪孚林眼看这简简单单一席话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心里很满意,当下言归正传道:“在座诸位中,不少人和佛郎机人往来交易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十年二十年了,相形之下,我虽是第一次到濠镜,但借着徽商走南闯北的福,我也听说过不少事情。”
“朝中有一种说法,道是此国近满剌加,因而正德年间方才能灭满剌加,并一度冒名入贡,但据我所知,此国船队不止灭了满剌加,更在印度手中夺取了一个西南面的城邦果阿,而且在击败了印度的船队后,控制了印度西南面的大片沿海。据说多年前佛郎机人刚刚到达我大明沿海的时候,一度也把大明当成了虽是大国,却实力不过尔尔的印度。直到一而再再而三受挫大败,租借了濠镜交易后还一度想耍花招,却因为我国强势而不得不低头。”
和一群逐利的商人剖析国家、历史、军事,这原本是吃力不讨好,但因为汪孚林先前摆出了我也是商家子弟,我支持开放海贸的态度,一群商人倒也不觉得刚刚汪孚林说的这些话不中听。恰恰相反,很多人即便从佛郎机人手中赚取了大量金银,知道佛郎机攻占了满剌加,却还是第一次知道,佛郎机人竟然还占了印度不少地盘。这也是为何汪孚林绝口不提葡萄牙人还占了非洲不少地方的原因。
西游记深入人心,很多人都知道印度就是西天取经的地方,但这年头有几个人知道非洲是哪个犄角旮旯?
所以,在确定自己的话至少已经被人听进去之后,汪孚林方才词锋一转道;“事实上,据我所知,佛郎机人并不是来自当年三宝太监曾经下过的南洋和西洋,他们来自更遥远的地方,占据印度西海岸,那是因为印度果阿是前往真正的东方,也就是前来我大明以及日本朝鲜等地的最好桥头堡,而从我们这里运回去的丝绸瓷器,经由果阿再运到他们本土,能够卖到十倍甚至上百倍的价钱,至于到日本的贸易,佛郎机人更是占去了十之八九。
说这些,我当然不是为了鼓动大家都从福建漳州府去冒险出海,大家若非漳州泉州两府本籍人,想出去也出不去,也不会云集到濠镜来。我只是想说,就如同各位想要对佛郎机人卖出我国这些丝绸瓷器赚取金银一样,佛郎机人也一样很需要从我们这里运回这些货物,贩运到日本,南洋,印度,甚至他们更遥远的本土赚取暴利。所以,他们才会在对我大明屡败屡战,发现完全打不赢之后,租借在濠镜,但这犹如租客和房东,只是租,可他们如今显然有反客为主之势。我所言,让三十六行推保商,组议事局,收回佛郎机人的土地租赁权,正是为了重定主客,让他们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见商人们无不聚精会神,汪孚林便冲着顾敬点了点头,这位香山县令就清了清嗓子说:“佛郎机在满剌加和印度果阿都设有海关课税,据本县之前了解到的,佛郎机自己的商船通过满剌加(马六甲)以及果阿时都要交税,通过满剌加大约是一年六万枚本洋,果阿大约则是一年五万枚本洋,本洋这种东西,大家应该收得多了,约摸是我们的半两银子,也就是说,这两地海关一年净收入就是五六万两。
而从之前汪巡按在濠镜遇到的这场暴乱来看,佛郎机人在濠镜并没有设人管理,那么,一旦这样的暴乱传回国内,再加上知道我大明繁荣富庶,商船往来此地赚得盆满钵满,他们当然会考虑派官到此进行管辖。如果派官员过来,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课税!“
这一次,脱口而出嚷嚷了这两个字的,恰是冯三爷。然而,别说是他本人,其他人也没顾得上这是否失礼,全都紧急思量了起来。
偷税漏税是商人的天性,故而之前在和佛郎机人交易期间,为了达成交易,这些本地的商人往往还会帮忙贿赂负责丈抽的官吏,帮助他们逃税。可以想见,如果那些佛郎机人真的在此设立官署,哪怕只是对佛郎机商船课税,而不敢对他们这些大明商人下手,那么,对方在经营成本上升之后,会采取什么样的手段?会不会以此为借口,在买他们货物的时候压低价钱?而且,对方如果有了官署作为后台,甭管粤商也好闽商也罢,哪怕是浙商湖广商人,交易中也会落在劣势。
当然,若是让朝廷名正言顺派官衙进驻濠镜,他们也一样会受制于人,所以汪孚林之前那一揽子条陈,无疑非常贴合他们这些商人的需求!
然而,在商言商,一拨拨商人大多都是按照各自商帮落座,这会儿少不得彼此窃窃私语,紧急商量了起来。濠镜每年交易的货值大概有多少,他们都是心里有数的,这样庞大数额的交易,再加上佛郎机人甚至已经设了什么主教,他日再弄个什么名头的官员出来,这当然非常有可能——即便没有之前里斯本号上闹出的那桩大案子,那也是早晚的事。更何况,现在据说是那个佛朗哥船长身受重伤,只剩一口气,那就更加不可能善了!
在好一番商议之后,几大商帮便公推了一人出来说话,却是潮州商帮的黄七老爷。黄七老爷站起身之后先是冲四座拱了拱手,这才非常谨慎地看着汪孚林说:“汪爷见微知著,上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先来濠镜,又上书提到了如此惠及商民百工的好提议,我等之前有所怠慢,实在是心中愧疚。我等刚刚商议过,愿自愿捐饷两万,以资军用。”
汪孚林暗自哂然一笑。看来,真是很多人都猜出,又或者根本就知道自己这个广东巡按御史的最大职责啊!可惜,捐饷这种事,当然不能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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