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盏很少说这么多话。
无尘听得愣住了,又不禁落在那幅画上,看了一会儿,目光飘远,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师父,你入佛门,不如说放下,不如说未曾放下。你的画不曾丢,你是还在等那个人吗?”谢盏盯着那画道。无尘迷迷糊糊的,但是眉宇之间总有一抹难以抹去的愁。
无尘的脸色有些白,然后轻笑出声:“你不说,我都快忘了。”
他像是回想起了过去,脸色更加苍白,然而那双眼睛却有了光芒:“我该忘了的,我忘了,那些往事就不存在了,那些往事,根本就不该记得,也不该存在。”
谢盏望着他,像是看见了自己一般,声音里有些悲凉:“我也想忘了,我本来也忘了,但是,那些过去,并非忘了就不存在了。”
无尘很懒,懒得回忆,懒得说话,但是今日,他也有了说话的念头,一个人记着实在有些太累了:“我有个孪生阿姊,两人生得很像,她是个女孩子,性子顽皮,总喜欢扮作男孩子,她扮作男孩子的时候,便要我扮作女孩子,那样就没有人发现了。我开始是不情愿的,只是拗不过她的性子,后来也就习惯了。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两人感情很好,后来她有了喜欢的人,两人情投意合,阿娘说,以后阿姊是要出嫁的,如果没有意外就嫁给那个人了。我和阿姊感情好,便有些嫉恨那个抢走我阿姊的人。我偷偷去看过,当看到那个人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无尘的脸上露出一个缥缈的笑,“那个人,是我从狼嘴里救下来的,他问我名姓,那时我穿着阿姊的衣服,觉得十分丢脸,便匆匆跑掉了……我和阿姊,果然是孪生姐弟,连喜欢的人,都是一样的。”
无尘的表情有些悲凉:“我有些难过,后来想,阿姊开心就好,而且他们二人也是真心相爱,我不该闹别扭。只是自那之后,无论阿姊怎么哀求,我都不会换女装了。随着年岁渐长,阿姊和那人成亲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两家门当户对,也就欢欢喜喜地挑了日子。那段日子,家里很忙碌,我也忙着阿姊成亲的事,那些暗生的情愫也渐渐淡了,我将他完全当作了姐夫。但是我没想到,后来竟会有那么一场变故。在临近成亲的日子,阿姊竟然告诉我,她喜欢上了另一个人。阿姊恳求我帮他,而我那时,竟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那时,我已经是个小有名气的剑客了,我让阿姊扮作我的样子外出游历,而我则……”
无尘没有再说下去,谢盏也听得傻了,他本来以为自己的遭遇很离奇了,没想到无尘大师经历的事比自己还要荒诞。
接下来的事,谢盏也可以想象出来了。男扮女装嫁给那个人,身份很快被揭穿,那个人既然中意他的阿姊……结果必定是不如人意的。不过,无尘大师也真够大胆的,以男子之身出嫁,还是顶着别人的身份,当然,也足以说明,他是真的喜欢那个人吧。
“自作自受。”无尘大师道,“所以我也没什么可怨恨的。入佛门,只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谢盏看着他脸上的疤痕,总觉得那结果必定很惨烈,没有他口中的那般云淡风轻。
谢盏也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他重新坐回了蒲团之上:“我们来下棋吧。”
无尘也坐回了蒲团上,昏昏欲睡的和谢盏下了一局一局的棋。
那些旧事,像是真的已经过去了。
第057章 亲情
等了许久,无尘都未曾落下一个子,谢盏看他,他的眼睛已经完全闭上了。他的灵性都在那双眼睛上,所以闭上眼睛的时候,那张脸变得无比丑陋起来,那道伤痕如蚯蚓一般。只是他心中的伤,比脸上的还要丑陋许多吧。
谢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世上为情所伤、为情所困的也不只是他一人,无尘选择青灯古佛,他也已经做出自己的选择了。谢盏本是打算趁夜里离开栖霞寺的,但是谢家人的拜访打断了他的决定。
谢俊伴着谢何夫妇一起来的,三个人站在无尘的禅房外,这本是谢盏最亲密的三个人,然而现在便如同陌生人一般。看到他们的时候,谢盏是有些惊诧的,这对夫妇像是瞬间老了几十岁一般。
王氏此时穿着一身素色的衣服,头发也完全剪了,脸色苍白,嘴唇干涸,早已没了当初端庄素雅的模样。她看着谢盏,看着那张与阿休十分相似的脸,看着那双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掉着被泪水浸湿了,那双眼中,也说不出是悲伤还是欣喜了。
谢何冷静一些,盯着谢盏,嘴唇也忍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在谢盏的记忆中,谢何很威严,他很少和他说话,看一眼都像嫌多了,后来,他和元熙帝的关系不明不白,谢何亲自出面劝导了他,说若是他再执迷不悟,谢家便与他断绝关系。他依旧记得那时,谢何严厉的眼神和冷厉的面孔。
“阿爹、阿娘、阿盏,屋里聊吧。”唯一一个已经惊诧激动过、理智尚在的谢俊,出口道。
然后,他们便坐到了一间禅房中,那是无尘临时为谢盏准备的,连茶水都没有。王氏四处看了看,眼泪又落了下来,半晌才道了一句:“佛祖庇佑。”
“阿盏,跟我回谢家吧。”谢俊道。
若是寻常父母,此时相见必然是这一句,而王氏和谢何都是说不出来的。他们夫妇的名声并非靠着别人的夸赞而传出去的,他们比一般人聪明许多,知道横亘在谢盏和谢家之间的是什么。
谢俊说完后,谢盏果然道:“我不会回去的。”
谢俊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王氏在谢盏的对面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呆呆地看了半晌,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天意便是这般弄人,谢盏年幼的时候便是盼着王氏能够多看他一眼,盼到最后什么都没盼到,当他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却又轻易地得到了这一切。
谢盏坐在那里,坦然面对。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氏终于开口:“我生了五个孩子,一个女儿,四个儿子,我生第三个儿子的时候,是最辛苦的时候,也是最珍惜的时候。那时,整日都是提醒吊胆的,每一日醒过来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摸自己的肚子,生怕肚子不见了。那时,我日日都盼着孩子能健健康康地生出来,我想,我苦命的孩子,待出生了,一定要弥补他在娘胎中受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