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月儿一时没有认出小蛮是个女孩子,见俊俏少年子上前来帮自己拿东西,吓了一跳,待要让开,林缚笑道:“柳姑娘不要惊怕,小蛮是我妹妹,让她帮你拿东西无妨的……”柳月儿这才知道少年子是女孩子所扮,心时不明白都说林举人双亲早逝,无亲无故,怎么又跑了个妹妹出来?
暮色渐深,去江宁城还要乘过三十里的朝天湖水路,肯定赶不及在城门关闭之前抵达,夜里也只能先借住在驿馆。不用驿卒帮忙,他们有四匹好马,将不多的行囊都驼上,林缚屈蹲下来,让小蛮踩着自己的膝盖侧坐上马去,他亲自给小蛮牵着马,边走边说些离别十多天的趣事。
顾君薰跟她娘坐在马车里,微微将的车窗帘子掀开一条缝看着暮色里林缚给小蛮牵着马,心想林公子对这女孩子真好,又想起在茶酒店给林缚无意间给抓中胸口的一幕,心里微叹:难道林公子都不知道抓住自己这里吗?自己也要忘掉这件事吗?
江宁之富庶,从朝天驿的馆舍便能窥一二,林缚他们越过一道缓坡,站在稍高处远望过去,朝天驿馆舍鳞次栉比,在暮色里一时数不清有多少进院落,在更远处还有一处建筑群,那是江宁守备镇军在北岸的一座营城。
为官赴任讲究个良辰吉时,顾悟尘也不例外,眼见一脚就到江宁城,他还要在朝天湖北岸的驿馆里盘亘几日,等到选择的吉日再进江宁城正式赴任。在这期间,江东按察使司那些将成为他下属的一些官员会循例过江来拜访,自然也会奉上不菲的仪金。
顾悟尘也不是脱俗之人,他脱不了俗。他堂堂朝廷正四品大员,正俸米两百五十石,折银年奉一百两。虽说一百两银可供四五个小康家庭支度一年,但是跟随顾悟尘到江宁的就有随扈三人、丫鬟、婆子四人以及杨朴的妻女,到江宁后虽说有官家宅子可住,但是门子、杂役总还要再请四五人,仅这些人的月银支度下来,一年一百两银子就远远不够了。顾嗣明、顾天桥两个族侄跟他到江宁来,供其吃喝住宿外,也要给些月银开销。要维持与正四品大员相当的生活水准,府中饮食物用也节省不得,就是一笔更庞大的开支。另外,还要招些幕僚当助手署理公务,这些钱都要自己解囊,顾悟尘他自己的年俸如何够用?
这个年代,若是只收受下属与同僚的仪金,这个官员要算是清廉的,就像一千年以后的后世官员只逢年过节收礼一样清廉。
顾悟尘脱不了俗,所以要在驿馆停下来不急着进城,先接受那些即将成为他下属官员的拜贺。再说他进城后就要先去拜见他在江宁的上司包括江东按察使、江宁刑部尚书及左右侍郎以及江宁兵部尚书兼守备将军及江宁都察院都御史等人以及江宁城里住着的那几个国公勋爵;为他儿子顾嗣元的前程,他还要主动去拜访江宁国子监的主官。也许这些事情都在驿馆里先筹划妥当,先去拜见谁后去拜见谁,都有一次的规矩。虽说他顾悟尘日后还是江宁城中的大鳄之一,但规矩就是规矩,谁也不能坏了。
林缚倒是知道这些官场陋习,想着不用给顾悟尘当幕僚、明天清晨就可以告别先进江宁,不用去理会这些官场陋习,心里也觉得甚为轻松。
林缚却是没有想到那些即将成为顾悟尘下属的官员的迫切心情,他随顾家人走近驿馆,就看见馆舍前高高挑起的两串气死风灯下站些一些人看着这边,看起来像是等着迎接顾悟尘,他们看到顾悟尘的车马抵达驿馆,都一起迎了上来。午后在石梁河相遇、武锋镖行护送船队上的那个锦衣青年跟江宁庆丰行商号的大财东杜荣郝然也在迎接人群之中。
看见杜荣竟然出现在这里,林缚吓了一跳,他忙抄着小蛮的腰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
第六章杀威风
就是江宁庆丰行商号大财东杜荣为劫掠苏湄献媚晋安奢家某人暗中勾搭东海盗制造了震惊江淮的白沙县劫案。
虽说随后那伙东海盗又在扬子江出海口内侧的西沙岛给宁海镇副将萧涛远反劫掠,林缚与傅青河也历经凶险在长山岛将苏湄等人一同救下,但是想到杜东本身就是江东豪富,白沙县劫案又涉及刚刚裂土封侯的晋安奢家,林缚即使将苏湄、小蛮救下,也绝不敢让杜荣知道他与奢家勾结一事早就给他们识破。
苏湄安然无羡的返回江宁,势必会让杜荣惊乱,林缚还在亭湖县时就跟苏湄商议好等到江宁后双方相交要冷淡些,免得给杜荣的眼线看出什么破绽来。
林缚抵达江宁,小蛮扮成少年子来迎接,苏湄却不敢乔装相迎,就是怕万一给谁看破明日有小道消息给传遍江宁城的大街小巷,势必引起杜荣更强烈的猜疑。
看到身着绸衫、一脸敦厚貌似无害的杜荣竟然跟锦衣青年站在驿馆前来迎接顾悟尘,林缚吓了一跳,忙抄过小蛮的细腰将她从马背上抱下来。
小蛮也吓得魂飞魄散,哪里想到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情?
林缚手还搂着小蛮的腰,稍稍用力,轻声跟她说:“没有什么事情,你照常走进去就是,”又跟周普轻语了一声,“朝顾悟尘揖礼那人就是杜荣……你拿身子遮住小蛮,我走开些吸引他的注意。”
周普心领神会,接过林缚手里缰绳牵马继续跟在帮顾家拉行李箱笼的驿卒后面往里驿馆里,赵虎与陈思泽各牵着马移到周普左侧,唯有柳月儿不明就理,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只看着林缚往外侧走去跟他们这边分开有好几步。
林缚走到近处,那锦衣青年正站在驿馆门前跟顾悟尘寒暄,杜荣谦恭的站在一旁,顾悟尘之子顾嗣元也一脸高兴的站在旁边,看上去他与这锦衣青年十分的熟纴。
“顾叔叔,还以为你们跟嗣元兄早进了江宁城,没想到会跟你们一起到江宁,实在高兴,”那锦衣青年朝顾悟尘作揖行礼,又热切的挽着顾嗣元的膀子,说道,“商船在途中停下有所不便,小侄心想顾叔叔也许会在朝天驿歇脚,便在渡口下了船,在这里等候顾叔叔跟嗣元过来。我带着家仆从中州过来,这位杜先生十分豪气,在中州相遇知道我也往江宁来,便邀我同乘他的座船过来……”
林缚听着他们说话,还是不知道这锦衣青年是什么人,心想杜荣这厮很会巴结权贵,在中州相遇就刻意讨好这青年,再看这青年跟顾嗣元也十分的亲热,大概也就能猜到他属于哪类人。
“江宁庆丰行杜荣有幸见过顾大人。”杜荣谦恭的给顾悟尘作揖行礼报名号。
林缚看着顾悟尘的神色有稍微的愣怔,想来他也听说过杜荣。
庆丰行本身就是江宁有名的大商号,再说奢家请降议和最终得到朝廷策封晋安侯,杜荣作为一个大商贾在背后表现却相当的活跃。顾悟尘是来赴任江东按察副使的,他要是之前没有听说过杜荣这号人物,那才叫奇怪呢。
“杜财东客气了,”顾悟尘双手虚托算是请杜荣免礼,这时候他看见林缚走到近处,喊住他,“林贤侄,来,来,来,我介绍锦生贤侄给你认识,你们年轻人同在江宁要好好交往,锦生贤侄是永昌少侯爷……”
林缚倒没有想到这锦衣青年竟是元氏王孙,而且是世袭永昌侯之子。
大越王朝自高祖以下,皇族直系子孙受封即为恩封。以恩封者每一代降封一等承爵,最终降到武国将军才世袭罔替、不再降爵。大越王朝开国两百年多来,十三代帝,几乎每代都分封一堆王侯公爵。几代降爵下来,当初的亲侯国公子孙降爵至武国将军的就有数百人之多。这些王孙们大多数跟现今圣上关系疏远,便有王孙宗子之名,受到朝廷恩惠也十分有限,不善经营者甚至都穷困潦倒。
不过在恩封之外,还有世袭军功封王侯爵,那些都是立国时建有军功的高祖兄弟子侄,封爵世袭永不降等,俗称金饭碗侯王,整个大越王朝也只有十二位金饭碗侯王。永昌侯先祖上便是高祖之弟,立国开疆之初立下汗马功劳,其子孙世代永袭永昌侯,不降爵。
虽说这些封爵王孙名下都有封土,但是朝廷为了限制封爵王孙宗子弄权遗害地方,虽有封土但在两京赐建府邸使封爵王孙宗子居之,严禁封爵王孙宗子私去自己的封地就藩。实际也是让这些王孙享受荣华富贵,莫要想着什么心思弄权篡位什么的。
永昌侯的府邸就在江宁城中,算是江宁真正根深蒂固的贵族王孙了。
林缚朝锦衣青年永昌侯少侯爷元锦生揖礼道:“举子林缚见过少侯爷,”又转朝杜荣拱了拱手,脸皮子紧绷的假笑道,“杜财东大概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我吧?”
驿馆辕门前,两串气死风灯高高悬起来,将迷离夜色阻隔在十丈之外的高处,相比较两月前在白沙县,林缚黑一些、瘦一些,脸部线条也硬朗如刀斧刻之,眼睛在灯火下炯然有神,一袭青衫,身姿挺拔,腰间系着一把古朴无华的佩刀。
林缚走近来,虽然整个人的气质形象发生很大的变化,予人剑锋出鞘、英武坚毅的感觉,杜荣还是一眼认出他来。杜荣自认为早练成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的镇定,但看着林缚若无其事的走过来,杜荣还是无法掩饰眼中的异色,他眯眼盯住林缚的脸看了有几息时间,才感慨万千的道:“原来真是林公子——我这两个月来眠不安寝、食之无味,后来得知苏小姐安然无羡返回江宁,我就对林公子生还又抱有希望,谢天谢地……”他心里琢磨着林缚跟江东按察副使顾悟尘是什么关系。
“还不知道杜财东对林缚竟如此的看重呢!”林缚冷言讥笑道,“杜财东以往所说的那些话,犹在林缚耳畔,只是那些话听起来杜财东十分瞧不起人。”
杜荣也未曾料到再次相见林缚会如此锋芒毕露、丝毫不作掩饰的就揭开前怨旧恨,又不清楚他跟顾悟是什么关系,愣怔在那里,一时窘迫无以接答。
旁边那些过江来迎接顾悟尘的江宁按察使司的一些官员都诧异的看着眼前这青衫青年,心里都想:庆丰行的杜荣以前狠狠的得罪过他?
林缚朝顾悟尘以及永昌侯少侯爷元锦生作了一揖,道:“昔日在维扬府林缚给此人仗势羞辱过,林缚虽穷困潦倒,但不短志,有此人在,恕林缚失礼先告退了……”说这话时,他手按住腰间的佩刀,令人怀疑他会不会当场就气愤不过向杜荣拔刀子。
这个时代,官员、儒士都喜欢佩刀当装饰,甚至有些人腰间所系只是饰有金银的木刀,但是林缚腰间却是微带弧度的直脊长刀,虽然刀鞘朴实无华,只有零碎皮革装饰,却能让人一眼看见是柄锋刃。杜荣看着林缚手握紧刀把,心里也吓一跳,他那两人在旁边的护卫也担心、准备随时冲过来。
林缚朝杜荣扫了一眼,手按着佩刀却朝驿馆内走去。
林缚一脸愤慨的袖手而去,众人看杜荣的眼神就藏着其他的意味:杜荣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使这青年誓不两立?
杜荣只当林缚记恨在白沙县受过他的轻慢,反而不再猜疑白沙县劫案背后的勾当给林缚知悉。林缚摆出这样的姿态,令杜荣十分的被动跟尴尬,也无从解释,毕竟他在白沙县时确实在言语对林缚有所不尊重。
林缚如此一闹,顾悟尘对杜荣自然也没有什么印象,扭头朝儿子顾嗣元说道:“你陪锦生好生叙旧,我先进去……”
得惠于顾悟尘,驿丞给林缚他们也安排一进有五间雅舍的院子,待领他们过来的驿馆杂役走掉之后,小蛮捂着胸口说道:“吓死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