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法当依,江宁城事,有张大人主政,我怎么能乱言?”林缚轻轻的将元鉴海指来的矛头拨掉,说道,“一切都还要听张大人拿主意,我等过来只能做个参谋……”他也不到公案前的主位与元鉴海并坐,而是在公案左侧坐下。
元鉴海给倒打了一棍,林缚在案侧而坐,他也就不能喧宾夺主的坐在公案之后,脸色僵硬的站在起来,将公案主位还给张玉伯。
“有彭城公此言,那一切都好办,”张玉伯也不管林缚与元鉴海的言语交锋,坐回公案之后,从案头抽出一份名录,说道,“此时江宁有头面的粮商,我这便召他们到衙堂来问话……”
彭城公与海陵王都没有异议,下面的衙役胆子也就壮一些,分头去请人。
陆陆续续的,林续禄、孙文炳、叶楷、肖密、陈/元亮之子陈桥等人都给请过来,便是顾天桥也从狱里给带上大堂来。
藩季良到江宁给陈西言担任幕僚,虽然时间不算长,但对东阳乡党的了解还是极为深刻的。
叶家、肖家,以往在江宁经营纸业、典当行,但在河口镇迅速崛起为江宁四大米市之一而东阳一系又控制津海粮道之后,他们也就都跟着经营米粮。
孙文炳主要是替淮东经营集云社,但孙家洗脱罪名之后,原西河会以及孙家在江宁也有些产业保存下来。孙家以及原西河会势力所属,都还有些人在打理这些产业。
陈/元亮在青州战后就杳无音信,基本上也确定死于乱世之中,但陈家在江宁的产业不弱。陈桥是陈/元亮的次子,也是陈家保存下来的唯独一支。青州战败之后,林顾恩怨便了,陈家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给视为东阳一系。
货栈、商铺,族人合伙经营在当世已是常见。经营米业,收谷而樁,动用的资本都格外的庞大,也唯有聚集庞大的资本,才能牟得足够的厚利。亲族合股或向乡人借货,已是普遍,像陈桥、林续禄、顾天桥等人站在堂前,但背后通过血缘、姻亲、乡党以及已成稚形的商业资本联结起来的势力,要比想象中庞大得多。
这些势力归根结底都会推到彭城郡公林缚头上——林续禄是林缚的族兄,又是林庭立的长子,顾天桥是林缚正室顾君薰的族兄,孙文炳本身就是淮东所属,其妹又是林缚的妾室,叶、肖、陈三家,又与顾、林两族有姻亲之近。
林梦得看着堂前所立,都是熟悉的面孔。
孙文炳是给拉来充数的,不要说林续禄本身就是林族的核心人物,以往淮东维持津海粮道、经营淮东钱庄,叶、肖、陈等家都是出过力的,淮东这边还真不能过河拆桥,还真要张玉伯这样的人站出来替淮东唱白脸。
林缚、海陵王在此,林续禄等人不得不出面,但面对张玉伯的质询,他们也有应对之言。
“大人所言,某等草民不敢不从,今日盘仓,明日即恢复战前之价售粮。售罄为止,某等也就不再做这受累、两头添堵的行当……”肖密说道。
江宁城当前,就是将流民疏散出去,仅城坊户也有六十余万口人,保证基本生存,每月至少也要输入二十万石米粮才够,要维持基本的运转,更是要此数的数倍之巨。
在战前,顾陈叶肖等家的存粮,即使在城内的没来得及转移出去,也都给叛军掠夺给烧毁,此时米行所售之粮,都战后从城外运进来的。
就算当前将城里所有米行的存粮都抄没,也不会有几万石。
张玉伯气得额头青筋暴起。
“尔等不思为朝廷效力,反而事事要挟朝廷,”沈戎抢着厉声喝斥,“就以尔等前罪,依国法治之,皆斩无赦……”
“吾若有罪,请以国法治之!”顾天桥刚解下枷栲,手腕、脖子上都是血痕,听着沈戎厉声喝斥,当即硬着头皮反驳,坐了一天的大牢,非但没有屈服,但头皮更硬。
“放肆!”林缚拍案而起,盯着顾天桥,呵斥道,“国法是尔等妄议的。”将顾天桥喝退,林缚铁青着脸坐下来,侧头问张玉伯,“张大人,你熟悉律制,当以何法惩之,不要顾我的颜面!”
明面上是喝斥顾天桥妄议国法,沈戎脸上却烫,林缚这句话差不多是直接扇在他的脸上。
真正熟悉律制的是赵舒翰,他在旁代张玉伯答道:“串通而抬市价者,以杖笞刑:初犯三十杖,许用铜赎;初诫而不改,五十杖不许赎;屡教而不改,以盗窃罪论,徙!”他也是抢着说,要是张玉伯臭脾气上来,说一句“乱世当用重典”,这场面就难以控制了。
沈戎脸色难看,换作别人,说一句“乱世用重典、斩就斩了”,却不能用在东阳乡党的头上。要真依律制,不要说用三五十斤铜赎罪了,改成同等重的金子,堂下这些人都不会眨眼。
“受诫而无悔,言语无状,笞三十,不许赎!”张玉伯要杀鸡骇猴,当即坐在公案书判状并用印,召来衙役,“将案犯顾天桥拖出去,笞三十鞭,以儆效尤……”
左右衙役就有数人抢走,将顾天桥拖出去用刑。
三十鞭鞭鞭见血,顾天桥伤痕累累的给拖进来,林缚才铁青着脸说道:“刑也用过,是不是可叫家人延用医药,莫要殒了性命?”
笞刑过后,按制许家人领回,张玉伯还真不能要了顾天桥的性命,那样只会与事无益。
“事情未竟,天桥还撑得住。”顾天桥不顾背上鞭伤,坚持要留下来。
“这些年未见,你的脾气倒变得又臭又硬,这血淋淋的留在堂上,成什么体统?”林缚呵斥着,又吩咐随行扈卫将顾天桥搀下去用药,不要说背上的鞭伤了,大寒天赤身在堂上时间一长也会冻出毛病来。
这边将顾天桥拖下去用药,林缚问张玉伯,说道:“这今后不管谁违法乱纪,我都请求张大人铁面无私,以法刑治之。不过刑也用过了,这事情似乎没法解决,王爷、张大人、沈大人,有什么善策?”
沈戎与元鉴海阴晴不定,虽说顾天桥挨了三十鞭子,但于事无补。肖密将话都摞在那里,东阳乡党明天会让城里的米行敞开来供应,但敞开来也就几万石米粮,根本就解决不了城里百余万口人之饥。
以传统的律制已经无法制约东阳乡党,他们不哄抬物价,不囤积,只是甩手不干这行当了,能奈何之?又不能强拿官府跟朝廷的名义压他们。
“城内百万余口吃食,不能没有维系,旧制不成,应立新制……”张玉伯说道。
“这新制应该怎么立?”林缚应了一声,问道,“我也有些困顿了,或许王爷回宫里请太后拟着旨以为新制……”
律令为制,皇上拟旨诏令可为制。太后拟旨要算家法,但当世皇室家法跟国法不分,太后拟旨也勉强能算为制。但是东阳乡党今日停业,可以收回官府许其经商的告帖,也没有强令别人行商的道理。
元鉴海僵在那里,他虽贵为海陵王,但处理这种具体实务,倒没有什么经验。在东阳乡党面前,又摆不起王爷的威风来。
“市粮关乎百万生计,我等与堂下诸人都责无旁贷,”林梦得坐在林缚侧首,沉默了半天,这时候插话道,“依下官拙见,所立新制,暂行于江宁,可许堂下诸人一起议论。所谓新制,也是权谊之对策,大家一起商议,总能找到共识。这新制立了之后,大家也都有依照。总不能大家闹翻之后拍屁股走人,真就不理会城里百余万口的死活吧?”
沈戎蹙着眉头,没有说什么,总觉得事情不合宜。
要是众人聚起商议对策,也没有什么,要是议论新制再请旨诏行,这性质就有些不一样的——林续禄、孙文炳等人跟淮东有密切的关系,林缚也许能轻易的举荐他们为官,但他们此时是商贾身份。商贾虽非贱民,但干政总受限制,何况议制又是国政之根本,怎么能让商贾之人掺和进去?
“王爷以为如何?”林缚问道。
元鉴海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说道:“林梦得所言倒合本王心意,”看向张玉伯,说道,“张大人,我看这事就这么办,两天之内,你们议定新制将折子递进宫来……”他只是在享受发布号令的快感,没有想过里面有什么区别。
张玉伯想着林缚所言“大公”与“大私”的话,知道事情这么做很不合规矩,但只能妥善解决这事,解决百万民众的吃食,也就顾不得合不合规矩。
林缚看向林续禄他们,问道:“你们觉得呢?”
林续禄地位虽重,但以往还不能直接站出来干涉政事,只能在幕后与他人一起帮林缚、帮他父亲谋划,这口子一开,倒是有了“直接参政”的名义。再者林梦得此时说话,必是林缚的意思,哪能不允?
“那便如此,我等也不愿看到江宁满城生灵涂炭。”林续禄说道。
林缚点点头,说道:“两天时间太久了,民心难安,我看你们今夜便留在此间,”站起来,看向张玉伯,说道,“还有,以后府衙有什么难决之事,也可以循此例,不要动不动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