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2)

解密 麦家 2870 字 10天前

只有魔鬼才有这种荒唐而恶毒的智慧!

魔鬼避开了天才容金珍的攻击,却遭到了我这个蛮师的迎头痛击。然而,天知道,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容金珍创造的,他先用笔记本把我高举到遥远的天上,又通过灾难向我显示了黑密深藏的机密。也许,你会说这是无意的,然而世上哪一部密码不是在有意无意中被破译的?都是在有意无意间破译的,否则我们为什么说破译需要远在星辰外的运气,需要你的祖坟冒青烟?

的确,世上所有密码都是在有意无意间破译的!

哈哈,小伙子,你今天不就不经意地破掉了我的密码?不瞒你说,我跟你说的这些都是我的秘密,我的密码,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独独跟你说出我的秘密,我不光彩的老底?告诉你吧,因为我现在是个快80岁的老人了,随便到哪一天都可能死去,我不再需要生活在虚荣中——(完)

最后,老人还告诉我:对方所以制造黑密这部没有密锁的密码,是因为他们从紫密被破译的悲惨命运中已看到了自己所处的绝境。他们知道,一次交锋已使他们深悉容金珍的天才和神奇,若是一味追求正面交锋,肯定必死无疑,于是便冒天下之大不韪,疯狂地使出了这生僻、怪诞的毒招。

然而,他们想不到的是,容金珍还有更绝的一招,用老人的话说就是:容金珍通过自己的灾难——这种神奇又神奇的方式,向他的同仁显示黑密怪诞的奥秘,这是人类破译史上绝无仅有的一笔!

现在,我回顾着这一切,回顾着容金珍的过去和当代,回顾着他的神秘和天才,心里感到无限的崇敬,无限的凄凉,无限的神秘。

·34·

外一篇 容金珍笔记本

本篇,《容金珍笔记本》,顾名思义,只是容金珍笔记的摘抄,有点资料索引的意思,有强烈的独立性,跟前五篇无甚公开或秘密的关联,读者可以看,也可以不看。看也许是个补充,不看也无所谓,没关系的,不会影响我们正确认识容金珍的。换句话说,本篇就如我们身体里的盲肠,有它们没它们关系不大。正因如此,我强调它叫外一篇,实质是个后记或者补记什么的东西。

好,现在我告诉你,据我所知,容金珍在701工作期间(1956~1970年),留下有25本笔记本,它们现在都掌握在他妻子小翟手头。但其中只有一本,小翟是以妻子的名义掌握的,其余24本她都是以单位保密员的身份掌握的,锁在厚实坚固的铁皮柜里。锁是那种双钥匙锁,就是需要同时插入两把不同钥匙方可启开的锁。而她只掌管着一把钥匙,另一把在她们处长手里。这就是说,这些笔记本说是由她掌管着,但她个人既不能看,更不能据为己有。

什么时候能看?

据小翟说是不一定的,有的过几年也许就可以看,有的可能过几十年都不能看,因为每本笔记本的密度是不一样的,解密的时间也是不一样的。不用说,这24本笔记本对我们来说犹如没有,好比灵山疗养院里的容金珍本人一样,说起来是存在的,但实际存在的方式又等于是不存在的,无任何用处,有等于没有,在等于不在。这样,我就格外地想看到第25本笔记本,就是小翟以妻子名义掌管的那本。据说,小翟从没有拿给任何人看过,但任何人又都知道,那笔记本一定在她手上。因为,她从单位领走这本笔记本是有记录的,有证明她领取的亲笔签名。正因此,小翟无法搪塞我,她承认她手上有这本笔记本,但每当我提及想借阅的事,她总是从牙缝挤出简单的三个字:你走吧!每一次,我都这样被她从家里赶走,没有犹豫,没有解释,没有回旋余地。直到几个月前,我的前五篇已经完稿,去701请政治机关和有关人士履行审阅事宜。小翟自然是审阅者之一,阅完后在跟我谈审阅意见时,她突然主动问我,还想不想看那本笔记本。我说当然想。她说你明天来吧。但当天晚上,她来到招待所,亲自给我送来了笔记本,准确说是笔记本的复印件。

需要说明三点:

1.小翟给我的复印件是不完整的。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据我了解,容金珍包括701人使用的笔记本都是单位统一下发的,大小有三种,分别是大32开、小32开和64开;样式有塑料封皮和硬牛皮纸封皮两种,塑料封皮又分红色和蓝色两种。据说容金珍有点迷信蓝色,使用的都是同一样式的笔记本:蓝色塑料封皮,小32开。我见过这种笔记本的原件(空白的),扉页上方和下方分别有绝密和注意上交不得遗失的字样,是用印章盖上去的,印泥是红色的,中间有三行印刷体,如下:

编  号

代  号

使用时间

编号指的是笔记本在册的流水号,使用时间指的是笔记本从领取到上交的时间,代号相当于使用人的姓名,像容金珍的代号是5603k,外行人看不出任何名堂,但内行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哪一年加入701的——1956年;在哪个部门工作——破译处;中间的“03”道明他是破译处该年进的第三人。此外,里面每一页纸上都还打了绝密字样和页码号,绝密字样在右上方,页码号在右下方,都是用红色印章盖上去的。

但我注意到,小翟给我的复印件,里面每一页上的绝密字样和页码号都已被处理掉。我想,处理掉绝密字样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它既然为我所有,就不该是绝密的。可为什么要处理掉页码号?开始我不明白,后来我数总页数,发现只有72页,似乎就明白了。因为,据我所知,这种笔记本总共有99页,就是说,小翟给我的复印件是不完整的。对此,小翟向我作了两点解释:一是笔记本本来就没有用完,有十几页的空页;二是有些东西纯属她和丈夫的个人秘密,不便给我看,所以她抽掉了。在我看来,抽掉的恰恰是我最渴望得到的东西。

2.从笔记时间和内容看,这不过是份容金珍的病中札记而已。

是1966年6月中旬的一天,容金珍吃完早餐从小餐厅里出来,突然晕倒在大厅里,额头角碰在一张板凳的角上——角碰角——当场血流如注。送到医院检查后发现,他胃里的出血比额头上还多,这也是他为什么晕倒的原因。诊断结果,医生认为他胃病很严重,必须住院治疗。

医院就是当初棋疯子住的医院,是701的内部医院,就在南院训练基地隔壁,医疗设备和医生水平不会比一个市立医院差,对治疗胃出血这种常见病是不在话下的,决不会出现像棋疯子这种医疗事故。问题是虽然它为内部医院,但从它地处南院这一点上,你便可想见,其机密程度是无法与北院相比的。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北院和南院的关系有点像主人和仆人的关系,仆人忙的都是主人的事情,但主人在忙什么,仆人是无权知道的,即便偶尔获悉一点皮毛,也是不得外传的。严格说,容金珍在此连身份都是不能公开的,不过这点现已很难做到,因为他是名人,人们早已从正常或非正常渠道认识他,了解他显贵的地位和身份。当然,身份公开就公开了,退一步说大家都是自己人,公开也没什么大所谓的。但是,工作上的事情,业务上的东西,是绝不能在此滴漏一星半点。

现在我们都知道,容金珍总是随身带着笔记本的,当时由于情况急——血流如注,他本人又人事不省,笔记本于是被稀里糊涂地一同送进了医院。这事实上是绝不允许的,而他的保密员尽管及时得知他已住院(出了北院),却没有马上敏感地赶来医院收缴笔记本,直到当天晚上还是容金珍自己主动上交的。后来保卫部门的人得知此事后,没什么犹豫就给保密员记了过,撤了职,安排了新的保密员,那就是小翟。从笔记本上看,这应该是容金珍有此笔记本后三四天,也就是他入院第四五天的事。

此笔记本当然不是那笔记本!

事实上,容金珍在主动上交那笔记本的同时,没忘记要求领取一本新笔记本,因为他太知道自己有什么习惯——就是随时记笔记的习惯。这是他生活的一种方式,可以说自小黎黎把沃特牌钢笔送给他后,他就养成了这习惯,哪怕是在病中,习惯还是习惯,改不了的。当然,凭他当时置身的环境,他不可能在此笔记本中记录涉及工作方面的东西,这也是此笔记本之所以能流落在外的原因。依我看,这笔记本中不过是记了些他住院期间的一些日常随想而已。

3.笔记本中出现的人称是混乱的。

笔记本中经常出现的人称是你,其次是他,再次是她。我感觉,这些人称缺乏明确的针对性,没有指向某个特定的人,用语言学家的话说,语言的所指功能混乱。比如说你,有时候好像是指他自己,有时候好像是希伊斯,或者小黎黎,或者老夫人,或者容先生,有时候又仿佛变成小翟,或者棋疯子,或者基督上帝,甚至还可能是一棵树,或者一只狗,反正很复杂的,恐怕连他本人都难以一一区分,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乱套的,所以理解时也只能想当然。我为什么认为本篇读者是可看可不看的,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无法特定、明确地去理解其言其义,只能凭感觉,想当然。既然如此,不看也罢,无所谓。如果要看,下面就是——编号是我加的,原文中有些英文词句这里已作翻译——

01

他一直要求自己像朵蘑菇一样活着,由天地云雨滋生,由天地云雨灭亡。却似乎总是做不到。比如现在,他又变成一只宠物了。

讨厌的宠物1!

1加下划线部分原为英文。下同。

02

他有这种感觉:最害怕进医院。

人进医院后,最强大的人都会变成可怜的人。弱小者。小孩。老人。离不开他人关爱……像只宠物。

03

所有的存在都是合理的,但不一定合情——我听到他在这样说。说得好!

04

你从窗玻璃里看见自己头缠绷带,像个前线下来的伤员……

05

假设胃出血为a,额头出血为b,病魔为x,那么很显然,ab之间构成的是一种x下的双向关系,a是里,b是外,或者a是暗,b是明。进一步,也可以理解a为上,或者正,或者此,b则为下,或者负,或者彼等,总之是一种可对应的双向关系。这种双向关系并非建立在必然基础上,而是偶然发生的。但当偶然一旦出现时,偶然又变成一种必然,即无a必然无b,b是a偶然中的一个必然。这种双向关系具有的特征和伟纳科1的数字双向理论有某种局部的相似……莫非伟纳科也有你这种经历,并从中受到启示而发明了数字双向理论?

1 伟纳科:即希伊斯。当时容金珍还不知两人是同一人。

06

额头角破是有说法的——

保罗说:“时令催人,你为何不抢时去耕作,而在此席地而哭?”

农夫说:“刚才有一头驴撒野,一脚把我两个门牙踢飞了。”

保罗说:“那你该笑啊,怎么在哭?”

农夫说:“我哭是因为我又痛又伤心,可又有什么值得我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