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开门出去,贴着走廊的墙面寻找通往底层的楼梯,平常人来人往的实验大楼此时空荡静谧得离奇,你一路上没遇到一个人,只有头顶狭长的管状节能灯散发着过曝般的光,沉默着指引你来到走廊尽头一扇扇闭合门前。你的权限尚未被封锁,一路基本上畅通无阻,到了底下几层,头顶的灯变为蝶翅上古怪圆斑的形状,像一颗颗不会转动的眼球静静瞅着闯入的你。
到了最底层,四周依然静悄悄的,只是灯光更亮,照得空间内几乎找不到一丝阴影。
尽头的玻璃门后应该就是关押囚犯的地方,门口看到有一个执勤的钢钉。你贴着墙悄悄过去,在它注意到你之前捂住了它的发声口,拧断了它头部与躯干之间的链接枢纽,细微的电流哔呲声被你的手掌挡下,衬着四周的静谧仿佛一只飞蛾被烛火烤焦。你扫描瞳孔解锁了玻璃门,呈现在你面前的是空无一人的研究室,尽头一排实验门紧闭着,只有桌上无数实验仪器与文件堆如猎犬趴伏。
你随手将钢钉的身体塞进某个电路管道,打开桌上的主电脑,调出中央实验室的监控录像来查找囚犯们的踪迹。
开门声从你身后传来。
你立刻关了电脑,转过身去,时间和空间容不得你躲藏,你只能尽量站定使自己显得不那么心虚。
时间拉长,空间逼仄,多人组成的纷乱脚步一声声叩在你胸口,让你中枢的转速逐渐加快,顶光打下来将一切曝成令人不安的雪白,就像无暇的瓷面一样找不到足以容身的混浊漆黑。嗒,嗒,嗒,脚步声稍微停顿,对面的一扇门在你面前打开,你看到水银般纯色而含毒的青年从门中走出,偏头同身后的实验员交谈着什么,簇拥的人影挡住了你的目光。
03看见你倒没太惊讶,随口问候了一句:“身体恢复了,09?”
你低头嗯了声,目光不经意扫过桌角,陡然发觉钢钉的一只机械手从管道中斜倚出,被谋害的亡魂无声申着冤,只要03一行人再往前几步就会暴露无遗。你的手指合进手心,稍微上前几步,不动声色地挡住那处管道,开口吐出编造完备就停在舌尖的借口:“我是来……”
“我知道,”03点了点头,了然说,“来协助实验的吧,08汇报过我的,毕竟这事涉及到你的清白,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你本来背过手小心翼翼地将钢钉的机械臂往管道里塞,听他这话稍微一愣,实验?什么实验?08从未告诉过你,03这番陈述到底是08跟他说了什么还是单纯试探你?集中在你身上的视线让你的发声系统运行得艰涩,你最终抿了抿嘴唇,没有对这番话做出解释,而是以一个分不清疑问还是陈述的句子将重点模糊到眼下:“你们刚刚在做实验。”
03反而轻易承认:“是。”
你尽可能合理地做出疑问:“是……审问那些人类关于人类组织的信息吗?但我刚醒来的时候08告诉我说,我们已经获知了人类组织的所在地。”
03脸上显出一种怪异而好笑的神情:“那种低级的信息怎么值得我们耗费这么多时候,”他冲身边的07点了点下颔,“跟她解释解释。”
黑发青年飞快望了你一眼,又挪开视线,开口时声音无波无澜:“实验目的有两个,最主要的是我们在研究操纵人类大脑的可能性,人类通过干扰脑电波成功操纵了艾伯特人,反过来我们也可以探索这方面的可能性。实验的另一个次要目的是……”
“和你有关,09。”03冲你点头,面上透出一种艾伯特人特有的、对高效率感到满意的微笑,“恰好你来了。”
他们话中的种种词汇皆指向某种残酷的方位,你的指尖挤在手心中磨动,尖锐的疼痛驱散一部分焦躁带来灼热,让运转的中枢尽量回归平稳。操纵人类的大脑,但你知道兰登的脑中存在精神壁垒,如果是脑与精神方面的研究,他们应该对他暂时束手无策才对……但03从容的态度又不像在某个人类身上尝试了失败,正反两方的观点与论据旗鼓相当,在你脑中排阵对擂,将你逼到一个几乎要乞求唯心主义神明的地步。
“要看看吗,09?”最后是03的一句话震醒你,他冲实验室做了个“请”的动作,你的视线谨慎地挪过去,脑中顿时轰然作响。
他的手套上沾着血。
你紧紧合住手指,一步步走过去靠近。07在你到达面前时稍微退开,按了墙面上某个按键,纯白墙面一点点褪色,像一罐逐渐兑入清水的乳白牛奶。莫名的征兆突然在你胸口,在你脑中,在你耳膜上同时叫嚣起来,将你的身体分成争先恐后想要逃离的部分,像兔子无意中徘徊入了蛇洞。你扶住墙,维持住所有零件的运转,逼迫自己去看清黑暗深处渗出蛇牙的毒液与一闪而逝鲜红的信。
然后你看到了兰登,躺在实验台上的兰登。
有实验员托起他的后脑,掀开他的眼皮以手指直接触碰他的眼球表面,然后就着滴淌的血腥轻描淡写比了个手势,意为“存活”。据说大脑中存在自动保护措施,即在目睹难以承受之事时会自动将其过滤,因而实验室中的画面完全袒/露于你眼底却像被抠去一块的拼图,他的身体被眼睫自动剪辑成黑茫茫的一片,你只看见他的脸,那只手放开了他,他的后脑轻轻磕在台面上,发丝浸入半干的血泊,五窍中淌出的鲜红痕迹像某种奇异的面具花纹。他的眼睛安静合着,睡着了一样。
纯白实验室如今大半被血色沾染,像留有红墨干涸痕迹的空墨水瓶,身着人类组织制服的人群在实验台周围拥挤,鞋底将血泊踩得肮脏,很快又互相沾染着污浊开,与墙壁融合成分不清的油画,白的,红的,黑的,混合的,让人想起临近冬日泼洒山头几近燃烧的枫叶。
你低下头,地板在旋转,重力在倒置,所有机械脏器被卷入同一个漩涡里,让你几近呕吐。
07的声音机械地挤进你的耳中,那语气和曾经商量着如何删改你时如出一辙。有关人类组织的所有信息早在被他们被抓到的第一刻就从脑子中搜了出来,但关于是否能操纵人类大脑和行为这一点没有达成共识,起初他给他们施加痛苦信号,但这群人毕竟是人类中千挑百选的战士,只是痛苦不能使他们服从。然后新的研究方向出现了,他开始试着像修改艾伯特人大脑一样去修改这些人的大脑,这一次研究结论很轻易就得出了,人类的伦理、信仰、道德、底线,和艾伯特人的程序代码是差不多的东西,只要将其删除再码入服从的程序,这些上一秒宁死不屈的人们,下一秒就能心无芥蒂地、亲手去轮/暴他们的指挥官。指挥官的大脑虽然动不了,其自身却恰能充当实验的对象,废物利用,节能高效。
“09?”03的声音逼近你的耳侧,“要来协助吗?”
你抓着胸口的衣服,全身都在颤抖,似乎想将淤积的血块从胸腔中剜出。你抬起头,发现过曝般雪亮的灯光里他的嘴角微微提起。他在笑。
你于是明白了。这个实验除了探究如何操纵人类大脑,另一个次目的,和你有关,03早已认定你是叛变羊群的黑羊,碍于权限却无法对你直接下手,但他找到了和你有关的兰登?加西亚,通过对他的折磨来实现对你的精神凌迟,兰登在他看来从来不是一个有利用价值的人,而是烙烫在你灵魂上的、永永远远拿捏着你的软弱之处。如果你承认和他的关系,你会接受处罚,他失去最后的利用价值即会被当成废品处理;如果你不承认和他的关系,他会永远在你眼下遭受折磨。罪名早已钦定,所需的只是冠冕堂皇的证言,09,来选一个吧。
“我不会协助。”你说。
你在03脸上看到了满意之色。
“我和该人类有私通,我为了他杀死了你的一支部队,我对此行为没有丝毫悔恨。因为……”你提高声音,注视着对方的双眼几乎要和人类一样渗出血来,愤怒和痛苦燎起的大火将话语烧成血痂般的焦痕,你的手指伸向对面的青年,你在他水银色的眼中看到不屑与恐惧相混合的黏色,“接下来我想杀死的是你,以、及、在、场、的、所、有、人。”
07低声提醒03:“该启动那个了。”
03略显仓促地从惊慌中撤出,点点头。
意料之中的束缚与压迫降临在你身上,每一处零件都像受到不同重力的牵引,凌迟般的疼痛在全身游窜,让你像被抽去竹竿的稻草人一样瘫倒在地,侧脸贴着地面,正对一墙之隔躺在实验台上的人,狼狈淌出的眼泪从一个眼眶流入另一个眼眶,满地的血液仿佛从内墙中渗出,浸没你的身体,让你像投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那样、温暖而安定。
摸到手中单薄的芯片时,你想到对不起。
大脑猛地卡壳,宕机的尖锐警报从你耳孔中贯穿而出,眼中黑茫茫的一片。你摇了摇头,想驱散盘旋其中的眩晕,再次睁开眼时,入目的一切让你茫然。
03,07,实验员们,他们都逼退般望着你。你想撑起身体,却被袭来的疼痛又一次掼在地面上,跌宕的视线中映入一个平躺的人影,他侧过头,双眼睁开,想要望着你,眼中的蓝色和平常不同,不是阳光洗涤过的靛蓝,而是混浊湿润,灰蒙蒙的,落了雾一样。这个联想让你略感困惑地皱起眉,此前你分明没有见过他啊。
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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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0要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