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买西瓜回来了, 小雁儿过来后院,找他们去吃西瓜。
看着闺女挽着老爷子在前面走,陈文强就放慢脚步、压低声音, 把心里的疑问倒给舒文臣:“小舒,你怎么甘心给别人当马前卒了?”
舒文臣云淡风轻地回答:“你不用想那么多,不过是适逢其会, 碰巧遇上了而已。主要啊, 是我们这个月的还贷不够钱了。我把那些材料交上去, 转移一下银行的注意力。”
陈文强不知道他到底往上交了什么材料, 顺口说道:“拖延一个月而已,要是下个月再加上延期未还的利息, 咱们还是不划算的。欠账还钱, 怎么也都是要还的。但妇儿中心的那笔贷款被挪用了, 对我们不是什么好事儿。”
舒文臣笑笑说:“那句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用在这时候也挺合适的。小强, 我原来的计划是在明年初离任的时候, 向上级申请对我在省院这十年担任院长工作的审计。那时候把银行在我们医院的所作所为爆出来。可是王海鸥前天的急迫,让这些提前了几个月罢了。至于他从咱们省院勒索去的现金, 权当是无息存款了。”
“现金?你有给他现金?那你不是行贿了?”陈文强忍不住就提高了声音。
“我哪有现金给他。他截留了我们省院的贷款,不仅是内科中心大楼的, 还有那个17层住院大楼、急诊中心。反正咱们省院的每一笔贷款,每次拨过来的时候,他都有伸手。你以前不是问过我是不是有什么把柄在财务处小王那儿吗?现在可以告诉你,这一年多我终于说服她, 不仅是她最近几年留的备份, 就是她刚到财务处留的, 她给了我一份, 也给了唐书记一份。我托人看了,应该是全部的备份。”
陈文强上下打量舒文臣,突然笑道:“你怎么说服王海鸥的?晓之以利还是动之以情?”
舒院长对他这样的打趣,丝毫不恼。直接将军道:“你还想知道贷款的事儿吗?”
“当然想了,你赶紧说。”陈文强催促。
“他截留的数额不会全额留到自己的口袋里。我跟你说那钱数够抵上内科中心大楼的剩余欠款了。我把材料往相关部门交了几份,剩下的端看上级怎么处理。总不能银行贷款没全额下拨、却让我们来还全部的贷款,你说是不是?”
舒院长的声音听起来足够温和,但这丝丝缕缕的温和,立即被夜风吹走了。
陈文强的眼睛在渐暗的夜色里闪出从来没有过的精光。他压低声音对舒文臣说:“给我一份。”
“好。一会儿我就给唐书记打电话。”舒院长忍笑:“领导班子一人一份。你要觉得不够,各科室正副主任也都发一份。”
陈文强愕然,不由就停住了脚步。舒院长跟着也站住,就陪他站在房山头拐角那儿聊天。他们站的这个位置能看到在院子里吃西瓜的众人。老爷子一边吃西瓜、一边大声赞西瓜甜的高声,让俩人的面容都轻松了一些。
鸳失爱侣,他们一直在担心老爷子承受不了。可在这朦胧夜色里,传来的小儿女和老爷子的对话,老楚和小尹切西瓜的细碎言语,让人就想把时光停驻在这一刻。
突然间,舒院长轻笑出声:“这要是每个科室的正副主任都给一份,老陈,那和传遍省城也没什么区别了。只是这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不知道这回是谁被没顶了。”
“不是你我就好。”陈文强挥挥手,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意味了。他看到也感觉到舒院长的轻松,就笑着说:“老舒,我一想到咱们实际上是没有欠款了,不用再还债了,我就突然有一种自己身轻如燕的错觉,好像一阵小风给我借力,我就能飞起来了。”
舒院长等他得意忘形了一会儿后,才打击他说:“咱们也不是没有欠款了,咱们还有职工集资的那笔巨款呢。那是10%的利息。”
“那个咱们是肉烂在锅里。不像银行这个是14.7%的利息。m的,这么高的利息还说是给我们低息了。”陈文强忿忿不平。
“正常的贷款利息是17%啊。你想想咱们贷款的数字,差了这2.3%,每月也不是小数目。要不然在院务会上,怎么会所有人都同意集资呢。”
“大爷,爸,你俩来吃西瓜啊。我哥今天挑着了一个特别好的西瓜,又大又红又甜,还是沙瓤的。” 小雁儿又过来喊他俩。
“好。吃西瓜去。”
*
静谧的四合院,各个房间的灯依次亮了起来、然后陆续又熄灭了。
老爷子对仍在书房陪自己儿子说:“你明天有手术,回屋休息吧。我跟小舒再说几句话。”
“嗯。那你们也早些休息。”陈文强站起来给舒院长使眼色。
舒院长立即答道:“好,我会给爸看着时间的。最多15分钟。”
待陈文强出去了,老爷子就说:“小舒,我们这一片啊,说不定什么时候要拆迁了。你这几天抽空把户口迁回来。”
“不是说这一片属于保留地段吗?”
“就当预防万一了。”
“爸,你想说什么?”舒院长抬头看着这几天看起来坚定、但已经明显现出老态的养父。
老爷子摩挲着手里的砚台,笑笑说:“这套院子我已经做了公证。等我百年后,你和小强,你们兄弟俩一人一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人一半。你妈妈活着的时候都分好了。虽是陈家百余年的积累,可也不多,好在你和小强都不是喜好奢侈的性格。我现在跟你说这个,就一个目的,你千万别拿不该要的钱。还有,你也要督促小强别伸手。”
“爸,”舒文臣动容。可他才说了一个字,就被老爷子用手势止住了。
老爷子神色和蔼,眼睛看着养子的脸,目光却似乎穿透他,看去遥远不可测的地方。“小舒啊,你被送到我手里的时候,才三四个月大,按道理应该是一个孩子最胖的月份,可是你比还没满月的小强轻了一斤多。哭起来跟小猫叫似的。都不知道下一声还能不能叫出来。”
“让爸和妈费心了。”舒文臣站起来,朝老爷子躬身施礼。
老爷子坦然受了他这一礼,让他坐下。等他坐好了,才慢悠悠继续说道:“那时候啊,我们最怕养不活你。全家的注意力都在你身上。你奶奶和你妈妈每晚都要起来看你好几次,她们是真把你当成自家的孩子照顾。”
“所以,小舒,小强有的你都有。你俩从你妈那里得到的是一样的,从我这里也将得到一样的。那句手莫伸伸手必被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时刻要记牢了。”
“是,我会记牢的。”舒文臣又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领了养父的教诲。
*
唐书记辗转反侧,她老伴儿、药剂科萧主任被她的来回翻身吵得不能安睡。
萧主任坐起来,扭亮了他那边的床头灯,问:“老唐,老舒给你的电话到底说了什么?你这简直是人在家、魂儿跟他走了。我明天得问问他去。”
唐书记知道丈夫在开玩笑,以手覆盖眼睛遮光,回避道:“没说什么。就是工作上的杂事。”
“老唐,咱们结婚可小二十年了。患者上的事儿,你不想告诉我我就不问,但是你再折腾下去,明天挂两大黑眼圈上班,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唐书记深呼一口气,叹完气了,她恹恹地说:“这就睡觉。你关灯了,怪晃眼的。”
萧主任没关灯,反而倾身向妻子说:“我关灯你也是睡不着的。那个明天闺女从学校回来,开门开窗的,咱们得安安静静地睡觉,不如现在……”
唐书记伸手挡住丈夫近在咫尺的脸,笑斥他道:“都几点了。别闹!闺女后天吃了晚饭就回学校了。”
“真不来?”萧主任突然热情高涨,“来吧,反正你也睡不着。说不定完了你就能睡着了。”
“这么热的天,回头又要洗澡。开门开窗的,小心让楼上楼下的都知道了。”
“你看看你,楼上楼下有什么动静,咱倆还出去说过谁家啦。咱们不说别人别人也不会说咱们的。”萧主任坚持。
唐书记投降:“老萧,我给你讲舒院长说的什么事儿吧。”
“好。”萧主任把台灯的光线调暗了一些,又把枕头立起来靠在床头上。摆出一幅洗耳恭听、要听个明白的架势。
唐书记叹了一口气说:“这事情说来话长。得从我刚做书记时说起来。”
这时,楼梯那边突然响起开关门的声音,跟着还有急切的叮嘱声:“你把手电筒拿着,别磕了绊了的,你不是35,你53了。”
“好好,你给我吧。那个一会儿我就不回来睡觉。”
“那你上哪儿睡觉?”
“手术室有值班床啊。那个明早也不回来吃饭。你记得给我送套换洗衣服过去。”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又消失,然后整个单元又陷入静谧,好像那对话和脚步声没出现过似的。
“是老向。又有急诊手术了。”
“肯定是了。”唐书记也把枕头立起来。夫妻俩并排而坐。唐书记靠着枕头说:“那年提院长助理的时候,本来老院长最初属意的人是老向,开院务会讨论的也是提老向。可是开会中间老院长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就宣布散会,还叮嘱大家不要往外说会议内容。”
“老向早就知道要提他啊。院里差不多的人都知道的。我记得提了舒文臣后,还令老向在院里老大的没脸呢。”
“是啊,隔天老院长被叫去上面,说是开会,等再回来就定了舒文臣当院长助理。之前那个什么需要一个外科出身的院长助理的提法,好像就从来没有过。跟着他去世、他堂弟接任一把手,舒文臣由院长助理接手了后勤。你有印象吧?”
“好像有这么回事儿。我记得很快就提了老傅当院长助理的。”
“是啊。舒文臣当后勤院长没出两个月,就再次调整分工。赵院长提议让舒文臣负责医疗,舒文臣则提议老傅当院长助理。当时赵院长为舒文臣不肯服从他、不肯让老向当院长助理,俩人在我办公室吵了好几次。可最后还是按着老舒的主张来了。那时候我才知道舒文臣不是好说话的人。你知道赵院长为什么要换负责的工作内容、最后还要逃走吗?”
“为什么?”
“那老舒啊,他心眼太多了。他不论是当院长助理,还是管后勤的时候,每逢需要他签字,他就找赵院长。找不到就找我。反正他是不肯独立承担任何责任。”
“所以,赵院长就只好让他管医疗、自己管后勤吗?”
“是啊。以前医疗是老院长一直管着的。他一直管后勤。那里面的道道他自己明白。可老舒这不肯签字,他只好自己下场了。我跟你说老舒他还提醒王海鸥,让她别当了别人的替罪羊。提醒她把每次去银行转款、提款的所有文件,都复印一份留底儿。不方便复印的就留录音。”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王海鸥陆续把那些年的文件给了我一份。包括产科陈丽萍她爱人截留贷款的证据。”
“艹。老舒这不是坑你么?你干嘛要收?让王海鸥直接交检察院不就得了。”
“看你说的,要这么简单就好了。”唐书记心有惴惴。“老萧啊,老舒跟我说他前年被叫去问话,他都把这些事情说了一部分,但最后不了了之。你说那些东西交上去,有用吗?”
“是没用。可能还会给舒文臣招祸。”萧主任讪讪。不过他立即又说:“看陈文强他母亲的丧事,来的那些人物,我觉得舒文臣估计也不怕有什么祸事临头的。”
“陈文强他母亲的丧事,也让我有这种感觉。”唐书记点头。跟着怅然道:“不说最近这个丧事,就舒文臣跟赵院长十年前在我办公室里,针尖对麦芒地吵了那几场之后,我一直是心有余悸。他让我先收着那些材料,说必要的时候能够抖落清楚我、他、老傅没同流合污,你说我能不收?敢不收么?”
“要是从能抖落清楚自己的角度,是该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