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节(2 / 2)

我抬起头看向他。他一贯强大沉稳。他不曾这样放□段,用这样的语气请求过任何一个人。我紧紧掐住手心。

我说:“可是难道你就没有讨厌我吗?”

他说:“为什么我要讨厌你呢?”

“你既然是说重新来过,就说明你也知道鄢玉告诉你的话是真的。”我迎着他的目光,“我确实很早之前就和李相南暗度陈仓,鄢玉这次也没有说谎。都是我在骗你。我一直都在脚踏两只船,我人很坏,利用你的信任,又辜负你。我把你骗成这样,你应该讨厌我的。你其实很讨厌我的对不对?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你。我其实罪无可恕。你怎样想我都可以。你其实很讨厌我的,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对不对?”

他认真地看着我,良久,低声说:“你这段话才是在骗我的,对不对?”

“我没有在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说,“你去找叶矜好不好?她等你等了这么多年,她那么漂亮,又懂事,比我更值得你喜欢。我确实不喜欢你了,你接受这个事实好不好?”

我从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谎言。死死掐住手心。他垂着眼睛看着我。我想,哪怕现在他再多说一个字我就会功亏一篑。哪怕他只叫我一声绾绾,或者再说一次你在骗我,我会立刻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抱住他的腰身告诉他一切。我忍了这么久,自制力已经到了撑不住的边缘。可是他一句话没有再说,他慢慢放开我。片刻之后,转身离开。没有任何停顿。

我很少看到他的背影。顾衍之以前说过,背影会带给人一种悲伤的意味。如果可以,他会尽可能让我走在前面。从那之后的每次出差,他也总会尽量避免我看着他离开。可是今天我一连两次见到他的背影。

顾衍之消失在走廊拐角。从那以后的一周时间里,没有再见过他一面。

在这一周,我花了一天的时间收拾情绪。在第二天找到律师,约在露天咖啡馆,讲明相关财产转让事宜。我简明扼要说完来意,他看了看我,怔忡了一会儿,迟疑着说:“杜小姐,你是,顾氏董事长顾衍之的,妻子?”

我扶了扶鼻梁上的太阳眼镜,说:“不是。”

他笑着说:“杜小姐在开玩笑。就算你戴着眼镜别人认不出,可是这么庞大的一笔数字摆在我面前,除了是顾衍之的妻子身份,还能是谁。全市的人都知道顾氏的董事长呵护自己的配偶呵护到了独家私有的地步。我内人还常把顾董为爱人做过的那些事念叨给我听呢。再说两年前你们结婚登记时,顾杜氏的故事可是一直给人津津乐道。怎么可能不是呢?”

我说:“你说是那就是吧。”

“杜小姐心情不好?”他突然变得有些过分的热情和兴奋,同我说,“杜小姐为什么会突然想把这些财产转回顾先生的名下呢?其实杜小姐和顾先生既然这么伉俪情深,谁的名下也没有什么区别。女方一般不都是希望男方的房产等等归在自己名下,用来增加安全感的吗?杜小姐为什么会想着要反着来呢?”

我眯眼看了看他,深深有一种遇到江湖骗子的感觉。明明今天上午预约的时候负责人特别讲明这个姓章的律师是本市在这方面最专业最著名的律师之一。其专业和著名程度可以用其每小时的美金咨询价格来证明。现在看来,分明是发货实物与商品不符。

我看了他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你真的是姓章么?真的是立早章?而不是弓长张?”

他说:“啊。章一明。立早章,一二一,日月明。”说完殷切地看着我,“我听说,杜小姐的父亲是杜思成先生是吗?我还听说,杜小姐是在十几年前被顾董从西部山区带回t城的是吗?是这样吗?那时好像顾董也才二十岁左右吧?这么多年过来了,杜小姐和顾董的感情还是这么好。简直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真是让人艳羡啊。”

我没有说话。

这几年间,这种类似的感情很好的话,我已经从不同的人嘴中听过无数遍。收获过无数或歆羡或嫉妒的眼神。始终觉得骄傲而理所当然。从未想过会变成今天这个地步。

十几年前的那个暮春时候,山中时光好得一塌糊涂。我将一个人紧紧抱住,不肯松手。鼻间嗅到一股不同往常的清爽味道。一把将蒙着的布料从眼上拽下。那一天的黄昏残阳如血,而我面前的陌生人睫毛深长,眉眼间有淡淡促狭,却同时还有一点温柔笑容。

从开始,到现在,一切真的仿若天定。

第四十章 什么都记得,如何走下去(二)

我以前没有试图去了解过顾家在t城所处的地位与声望。这样一个树大根深的家族,一贯的作风都是低调行事,不动声色。即使无所不知如叶寻寻,也只是同我讲过我以顾衍之为监护人,比杜程琛要好上百倍。然而究竟好在哪里,她却也讲不出来。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们对富有和很富有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分的概念。直到后来已是高考之后,一次我跟着顾衍之去一场宴会,碰巧杜程琛也在那里,本来一堆人围着他在说笑交谈,回头见到顾衍之踏入门中,立刻转了风向纷纷围上来。那时我被顾衍之牵住手挡在身后,才避免了被潮水般连绵不绝涌上来的人闷到窒息而死的噩运。后来我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杜程琛,显然他的表情有一些难看。再到后来我们即将离开,顾衍之去取大衣的空当,我被主办方莫名塞了只盒子在手中。想推辞掉又被告知是送给顾衍之的,于是进退两难中只有收下。等顾衍之取了衣服回来,主办方的人影已经不见。顾衍之将大衣给我穿戴好,低头看见我手里的盒子,拿过去打开看了一眼,微微一挑眉,又随手合上,笑着问我道:“主办方那个有些胖的王叔叔给的?”

我在他开了又合的动作中间分明看到那里面绿光摇曳,似乎是一只手镯。我抬起头察看他的脸色,顾衍之的笑容纹丝不动,我却总直觉他并不是真的很愉悦。于是啊了一声,小声问:“我是不是做错了事情?”

他说:“没有。”想了想,又将盒子打开,问我:“喜欢吗?”

那镯子绿意幽幽,看起来油光而沁凉。我其实心中很喜欢,然而总隐约觉得不对劲,于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认真说:“不是很喜欢。”

他揉了揉我的发顶,嘴角有点笑容:“明天给你一只更漂亮的。”然后叫来一个侍应,低声说了两句。那个侍应很快带着盒子应声而去,顾衍之则牵着我的手转身离开。我在回去的路上终于有些察觉出个中意味,转头看了看他,问出来:“你在外面很受人尊敬爱戴吗?”

外面正是红灯,车子缓缓停下。顾衍之伸手过来,把我的几根手指握在手心里一根根揉捏。然后他在无名指上轻轻咬了一口,笑着问我:“我看起来已经那么老了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却在那晚被勾起了好奇心。于是第二天上网,花了一天的时间查找顾氏资料,最终觉察,顾衍之比我想象中更要强大一些。他手下掌握的顾氏,其资产与员工,技术和战略,超出我曾经认知的范畴。而他自身的背景深厚,身家数字庞大的程度,也超出我曾经以为的他的样子。

然后他在前年时候,几乎将这样的全副身家都给了我一个人。

我还记得他在突然告知我这个决定时,云淡风轻的态度。而除了那句“增加安全感”之外,他其实还有另外一句话跟在后面:“况且,听说结婚之后,丈夫总要给妻子上交工资卡。”

他一向不吝于讲这些话,也不觉得做这些事哪里不妥当。相反每每都做得稀松平常,就像是一件与就餐聊天无异的小事一样。我的反应倒是比他还要强烈,睁大眼睛看他良久,才喃喃说出口:“可是,太贵重了。”

他那时给我的回答是:“绾绾,你会说出这样的话,就还是说明,你觉得我喜欢你不如你喜欢我得多。如果你有我信任你,或者是你信任我一样信任你自己,就会觉得,这种事并没有什么所谓贵不贵重,值不值得。”

他曾经花了很久的时间,一点点耐心地告诉我,他是真的很喜欢我的。

如果能够自私一些,直接告诉顾衍之我得了癌症的事实,我想,接下来我的痛苦一定比现在少许多。他一定将最坏的一面留给自己,在我面前时,甚至还会有笑容安慰。可是我想,顾衍之应当也同我想的一样,喜欢上一个人,不过就是想让他尽可能过得好一些罢了。

我还记得他的父母去世时他的样子,我也没有忘记他抱着我说过的那句“我只剩下你一个”的那句话。我想象着顾衍之在知道事实之后,即使在我的强烈反对下不会陪我一起长眠,可是他眼睁睁看着我死去之后,一定会难过很久。

倘若我没有自作多情,他当真留恋我到这个地步,我如果未来地下有知,必定不会想看到他余下的生命过成这样;倘若是我自作多情,在我死去之后总有一天他会爱上别人,那么还不如现在就开始。所谓的长痛不如短痛,至少还可以让他省去一个看着我死去的痛苦。总归有那么多的女子喜欢他,他随便找一个,都会很容易地一起慢慢变老。也许他会忘了我,也许他会永远地讨厌我。可是于他来说,这都已经算是不好之中的很好。

从第三天和第四天,我花了两天的时间,将本科毕业答辩的论文从内容到格式都修改完毕。其实其中大半部分都是之前我做了初稿之后再由顾衍之捉刀修改而成,包括文章摘要和后面论文正文里最重要的实验数据部分。只有寥寥一页英文翻译是我添加的东西。顾衍之一直都很聪明,我曾看他翻阅公司文件,复杂的文字和数字被他一页页翻过去时,甚至没有停顿。将我的论文资料整理编写的时候更是小菜一碟。人家半年做一篇答辩论文,两个月前他从查看我的论文资料到从头到尾编辑完只花了一天半的时间。

我在第五天去找导师,将论文交给他看,他翻阅很久,一遍遍从前往后,我还以为是有什么不对,突然他指着论文转过头来,认真问我道:“这都是你自己做的?”

我脖子一梗,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是啊。”

我清楚地看到他登时两眼放光,搓了搓手,诚心诚意问我说:“我要是没记错,你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保研了?为什么后来又放弃保研名额了呢?以后还有想考研的打算吗?你要是有的话,只要过了初试,复试你来找我,我一定保你没有问题!”

“不好意思啊老师,我没这个意向。”停了停,又问,“您看我这篇论文还行吗?如果行的话,我能不能提前一些时间答辩呢?您看这个月底可行吗?”

我前后算了算,离答辩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而我最终的寿命终点是在三个多月之后。按照鄢玉骨癌晚期病人从肿胀疼痛到形销骨立的步骤,我想,我大概不能保持现今这种状态到真正答辩的六月中旬时候。

我跟导师磨了一个上午,并且拒绝告诉他将时间提前的原因,但最终还是成功地将答辩时间定在了半个月后。刚刚走出教学楼,就接到章律师打来的电话,告知我顾衍之已经签完了财产转赠协议。我哦了一声,停顿一会儿,问:“他签订协议的时候,表情是什么样子的?”

他在那边仿佛犹豫了一下,同我说:“顾先生的表情有些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