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宣帝未待人唤已自龙榻起身,这一夜歇不安稳,倒不必再睡。
王公公方一过帘便见他侧眸瞥来,忙上前数步跪到脚跟前去,一边寻来鞋履为他穿戴,一边悄悄儿抬眸瞅了数回,见宏宣帝未着怒意才当心试探道:“皇上,奴才听闻昨儿夜里太子片刻未睡安生,太医院诸位大人在旁瞧了整宿……”
宏宣帝面色不虞,王公公伺候日久,一眼知他在意,忙将声提了半分道:“太子伤口发作,这才疼得难以入眠,皇上可要瞧瞧去?”
话落见宏宣帝微一颔首,他顿时快了手脚,催促宫婢入内伺候梳洗。
这边平怀瑱方且睡下,本已困倦难耐,偏还为了做戏强熬整夜,此时只觉双眼难睁。然而好容易歇了半个多时辰,床畔又有人将他唤醒,他缓缓将眼掀开半分,见李清珏微俯身坐在床头,探手避过伤口拂开他面上发缕,低声道:“听蒋常说,皇上御辇已在道上,就快来了。”
平怀瑱强打精神,耳里听着熟悉入骨的话语声,视线模糊时,恍惚瞧见的还是李清珏从前眉目,长眼明眸,笑唇高鼻,如素玉出山般透净喜人。而只此一瞬,那模样便成了冰冷人面,形貌普通,情绪无多,半分笑意都寻不着痕迹。
眨眼间睡意全无,平怀瑱覆住他手暖上片刻,起身更衣待宏宣帝驾临殿中。
过不多时,院里果然响起太监尖锐嗓音呼来的传唱,李清珏暂且回避,平怀瑱独于内室行出,撩袍跪拜相迎:“儿臣拜见父皇。”
“免礼。”宏宣帝往窗畔嵌玉横榻上坐着,唤他起身,垂眸望去,那眼角剑伤尚未结痂,如今天热,若以纱布扎覆恐致化脓积淤,就这般凛冽露在外。罢了目光挪下,又见眼睑之下层层青影,正是昨夜难眠之故。
平怀瑱在旁立着,宏宣帝看了看他腰间静垂的一方玉骨山河扇,赐座后关切问道:“朕闻太子宿夜难安,太医瞧过如何说?”
“儿臣惶恐,令父皇担忧。太医说伤口并无恶化,按时敷药,静心修养即可。”
宏宣帝听来放心少许,殿外宫婢呈来新茶两盏,平怀瑱亲自接过往他手边几案奉上,又道:“不过此次遇刺皆因京中不平而起,儿臣听闻这两日间民心不宁,四下流言耸人听闻,恐损民生社稷。”
“朕亦有耳闻。”
“父皇,”平怀瑱退离两步俯身揖拜,“儿臣经夜难眠,思虑良多,现有一策相谏。古之有云,‘扬汤止沸,沸乃益甚,知其本者,去火而已。’如今京中江湖草莽已驱,却不治根本,无非以煞止煞,解患一时。儿臣以为,倘欲防范未然,倒不如反其道而行,牵之以正道,加之以管束。”
宏宣帝听他一席话,久久不言,手中茶盏执起后半口未饮,只徐徐掀着瓷盖,间或碰出几声轻微细响。好一阵过去,宏宣帝才抬起眼来,摆手令他坐回说话,问:“太子之意,是于民间招安,将那一众散人收归朝廷?”
“是也非也,”平怀瑱摇头解释,“招安不急一时,况且若以招安之名予以约束,许难令那旷野之众臣服。儿臣之意,是将所谓江湖门派报备在案,赋以正名,如民间商户皆有商号,医者皆赋医令,凡在案之门派,则可予之派号,逢年一审,而无需向朝廷供银。如此一来,倘有乱象,皆可及早知悉,尽在掌控之中。”
平怀瑱所言于史上从未开过先河,宏宣帝听来却甚觉有理——从前朝廷江湖不相干涉,是为放任,而今令之规行矩步,无疑是为革新之举。此举一则能教百姓安生,二则假以时日,还可收编部分散派,为朝廷所用。
大可一试。
虽于短期视之,成效兴许甚微,但久而久之,必得其利。
宏宣帝一口清茶饮下,应他所谏,又随口再问:“此事孰人担责,太子心中可有良选?”
“尚无人选,”平怀瑱垂眸遮掩心绪,状似无波,平平静静地为他杯中续茶,“不妨由诸位大人举荐。”
宏宣帝未追问其他。
平怀瑱有意将话暂止,念及承远王之事,又向皇帝体贴数句,望其保重龙体。
殿外日头渐升,室内闷闷热了起来,平怀瑱眼旁伤口这回是当真泛起了疼,隐隐胀痛,令他频频蹙眉。太医踩着时辰前来换药,见宏宣帝在此,当下更为谨慎,一番折腾罢,覆背衣帛尽被汗透。
早膳未用,彻夜未眠,平怀瑱眼下已觉又饿又困,好在太医去后宏宣帝亦摆驾离开,终得余裕歇上一歇。
蒋常阖拢殿门将烈阳阻在外头,推开侧殿几扇通窗透风,令人取冰出窖供太子憩凉。平怀瑱解了束体朱袍,令他唤人传膳入殿,见李清珏仍未出现,问:“清珏呢?”
蒋常停下正欲往外的步子,回身低低应道:“奴才方去瞧过,李大人在偏殿榻上睡过去了,奴才没敢将他唤醒,便由他歇着。”
平怀瑱听得一愣,想起昨夜殿中灯火通明,他睁眼不睡,李清珏何尝不是陪他熬了整夜,于是点了点头,转身往偏殿去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