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钲沉沉鸣响,子时即至。
李清珏不知宫中之人同未入睡,平怀瑱虽早作梳洗,然觉锦褥软枕日复一日地烙背,始终辗转反侧,起身到这廊里默然静立,一晃一个时辰。
守夜宫人莫敢叨扰,又恐太子单衣蔽体,遭夜风吹凉了身子,只好悄悄儿将蒋常请来。蒋常来到廊里,见此景自知劝不得,噤声入殿取来外衫为太子覆在肩头,随即退离三步,陪在旁立着,直到宫漏隐隐响了声才低低唤出口来。
平怀瑱凝着圆月的眸子乏得酸胀不堪,仍不愿挪眼,此时闻声慢慢紧了袖下双拳,蓦地喑哑问道:“若是你,可舍得不辞而别?”
蒋常断不敢应声,顺眉垂目,想平怀瑱此言当不指着答复。果不其然,只半晌后听他又自语道:“清珏惯在京城,此去南方只怕诸多不适。”
蒋常这才抬了眼。
过廊走了一阵急风,将外衫吹斜几寸,平怀瑱抬手一拢,扶着衣襟忽见身侧小太监俯首跪下,万般斗胆道:“奴才愚见,以为李大人……早不惯在京城。”
平怀瑱眸光敛紧。
蒋常自知失了规矩,然忆起日前李清珏离京前夕与他交代之话,直硬着头皮咬紧牙关说下去:“李大人心底念着太子,非是惯在京中,而是惯在太子之侧……年前身受大劫,李大人仍困守宫中,是为太子;如今忍痛离去,也是为太子。奴才旁的不懂,却懂李大人将您放在哪般位置,既然仅是别离一时,太子便该万事如昨,莫令奸邪钻了空子,更莫令李大人万千心力付诸东流。”
一番话道得平怀瑱分外惊讶,不禁凝眉将那低伏身背俯视良久,好半晌过去才状似无波地斥出“放肆”二字。
蒋常自知放肆,然方才所言尽皆肺腑,不得不说。
那夜平怀瑱情绪低郁,独于御花园亭中寂坐许久,迟迟不肯归殿,蒋常四处寻他不得,情急之中只好求助于李清珏。
李清珏端着了然模样,俨然知他身在何处,亲自出殿相迎,行了数步忽然折回身前,与蒋常道了数句话。
“你跟随太子十余年,乃太子心腹,不论何时,都当忠于太子,至死不叛。
“我知你天性怯懦,却也曾见你为主卖命,便知你并非了无志勇之气,来日且长,你定要时时记着这口气。
“太子亦是凡人,亦有低迷不振之时,你贴身在旁当予以警觉,虽忠言逆耳,但万不能因胆小怕事而明哲保身,唯有太子不忘心中大业,才可令旁人无可趁之机。”
自何家问罪之后,蒋常便再未见过李清珏眸里有过这般凌厉之色,直教他一时怔住,呆呆望着,忘了点头或是摇头。
李清珏正色再问:“今我所言,你可明白?”
他这才颔首:“奴才明白……”
李清珏眉心紧蹙:“可当真明白?”
蒋常将头死命儿点了点:“当真明白!李大人放心,奴才对太子永无二心,万死不辞!”
那夜暗暮中所言字句,蒋常确是一点一滴地通透了,只不过未能先知李清珏为何忽然道出这一席话来,直至翌日他不辞而别。
以至此时此刻,哪怕如何放肆,蒋常都定要对太子予以劝说,不可令李大人心寒而归。
四周空气凝滞般沉郁,寂静中唯有方才一声“放肆”仍轻荡耳廊。
平怀瑱缓探手将他一扶。
蒋常眼眶顿热,谢礼起身。
未几,不及再道一字,惊闻殿门之外一阵慌乱,有三两宫婢跑进院里,仪态尽失,遥遥落了跪:“太子,皇后娘娘病危……娘娘病危了!”
一霎间只闻脑中轰然一响,平怀瑱箭步行出,顾不得束发弄仪,疾步间整罢外裳向凤仪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