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梦,非魇。
平怀瑱未作应答,渐缓心跳,揉额坐直身子。
正是当夜丑时。
额上薄汗很快凉似寒露,蒋常眼明心细地拾来棉帕为太子拭净,静静守着这睡意全无之人,不问他方才梦见了何事。
平怀瑱饮罢半盏温茶,一袭单衣至桌后作画,身后蒋常忙将锦袍取来为他披覆在外,随即顺眉研墨,待那上等松烟与清水缱绻相合。
一室内恍只余低低研墨声,蒋常手里认认真真不作停歇,一边却偷眼将旁瞅着,瞧得太子走笔如行云,那荡荡一片纸上未几现出一人轮廓来,是一稚子含笑捧着一把桂枝,扑鼻香气透纸而出。
再随后便见少年行,斯人风华世无双,令人见之莫能忘。
蒋常心鼓渐疾,约莫猜着太子方才梦见了何人何事,隐忍许久,想起李清珏别前教他“时时记着那口忠主的志勇之气”,总算咬牙劝阻道:“太子,奴才有话……”
“讲。”
短短一字不含浓重心绪,蒋常躬身又言:“奴才以为,太子不当在宫里作此画……”
平怀瑱仿若不闻,笔下未有片刻的迟疑。
蒋常一时静了,无声叹罢一息,不再生扰,直等那画成才再度斗胆劝下去:“李大人倘在宫中,绝不愿见太子因情涉险,将这引人注目之物留于旭安殿中,故望太子三思……”
已落的墨痕逐渐泛起干涸之色,平怀瑱垂眼望着画里人,闻言可算应了半句:“你倒是愈发敢说了。”
蒋常愧退两步。
“罢了,”他这边正自惶惶不安,熟料平怀瑱蓦然转了态度,依他之意嘱咐,“待画干透,你替我好生收起,来日随信送往境南。”然而话落又觉不妥,平怀瑱稍作衡量将后话收回,改口道,“不必送往境南,替我仔细藏着罢。”
“嗻。”
蒋常松了口气,送去境南也好,要他藏着也罢,不论太子方才作何思虑,总之此画不伴太子之侧便不至招来口舌灾劫。
室外传来夏虫嘶鸣,枝叶摩挲声点滴入耳,平怀瑱隔窗远眺,长指轻叩书案沿角,面上无悲无喜,瞧不出想些什么。
蒋常耐着性子作陪,想他今夜本不当值,及入三更突然来殿走上一趟,无非是起夜时想起白日之事,担忧着太子心有郁结,这才来瞧个稳妥。
谁知一瞧还真瞧得平怀瑱满额冷汗,不甚清晰地嚅着久未闻的“瑾弈”二字。
蒋常默想,皇家自有皇家苦。
下一瞬,忽听平怀瑱开了口,亦将此事提了起来:“当朝储君不愿成婚,是否闻所未闻得荒唐?”
蒋常怕极这问,避而不答。
平怀瑱也不等,紧随其后是另一问:“倘是一国之君,后宫无人,是否更为荒谬?”
话落仍无应声。
平怀瑱于是失笑,自问自答道:“简直惊世骇俗……可谁说天下非得与那一纸婚事相干?”
不婚不娶,膝下无子,凭什么就能夺去他真龙天命。
平怀瑱誓要一赌。
夜更深了,蒋常从始至终未在太子婚娶之事上置言半字,只吊着精神与他解乏,从殿内书案后与之缓步行往凉院踏月,一点点地望着天际泛出鱼白。
几乎整宿未眠,平怀瑱本该疲乏,然经彻夜斟酌竟觉清醒非常,想他不愿成婚之事许在天明后便会经赵珂阳之口传入皇后耳中了,到时……
且行且望罢了。
平怀瑱唇边浮出些许苦笑。
晨光乍破。
身旁小太监眸下起了青影,经初晨一照显眼很多。
平怀瑱有所察觉,不再留蒋常说话,嘱人回房歇息,体贴予假半日。待人退下后,他独于院里缓步再踱了半圈,坦然等着凤仪殿传他觐见,脑里可预见皇后当是哪般震怒,而他不肯让步多多少少终会伤了母子情谊,更怕是将她气坏身子。
他实感两难,无奈候着,不料整一日过去,凤仪殿竟似毫不知情,就连那两趟晨昏定省,平怀瑱都未从皇后面上瞧出半分蛛丝马迹来。
平怀瑱至此才深信,赵珂阳是为他守口如瓶了。
这一守便是一日,一旬,一月,乃至一年。
他与李清珏之情意,不论赵珂阳出于哪般顾虑,都再未教多一人知晓。
而宫里宫外,大事小事,仍自经年不断,岁月静逝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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