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沈昼叶发完微信,靠在自己的小行李旁边, 等了许久陈啸之的回复, 却没等到。
估计是在那里玩得挺开心的吧, 沈昼叶茫然地想。
那时金光斜沉, 如火的太阳开始朝地平綫下坠, 沈昼叶知道在别人家住着要有最基本的礼貌,至少在离开的时候要知会到房子的主人, 而沈昼叶对自己寄宿者的身份, 有着极爲清楚透彻的认知。
……反正不管怎样都是过客。
沈昼叶茫然地看着窗外泛着金的白云, 沉默地想道。
天穹被泼了墨水, 梧桐枝叶於雨中舒展开, 行人们披着雨衣,踩着自行车穿过马路——这一切的景致与她年少的时候别无二致。从青涩的初中年代到如今的岁数, 整整十年, 几乎一切都变了。
可是街道却与她小时候所见的没甚区别,连树几乎都是原来的模样。
……陈啸之好像也没怎么变……
沈昼叶感到一丝说不出的酸楚与怅然,接着她坐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 沉重地叹了口气-
……
陈啸之看到那条微信的时候, 已经快下午五点钟了。
他上午时在咖啡馆里和李磊课题组的学生聊了许久,那个与沈昼叶走得最近的、叫裴菁的姑娘,吓得一直哭,陈啸之不住地告诉她没事,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可是他心里, 却有种说不出的、难以直抒胸臆的难受。
那个姑娘抽了张纸,哽咽道:「对、对不起老师,我失态了……」
陈啸之笑了下,道:「我不是你的老师,先抆抆吧。」
然后他将纸巾朝沈昼叶师妹的方向推了下,又问:「你们爲什么谁都没有收集过证据?你们从上到下这么多人,爲什么没有哪怕一个人挺身而出?」
那姑娘哭得脸都红了,沙哑道:「……我们害怕。」
陈啸之看着她,他们的面前放着两台手机。
「我们沈师姐害怕,」那叫裴菁的女孩哭着道:「……不仅她,我们下面的学生也害怕。教授,身爲学生的身份其实很苦闷,什么都被人卡在手里,毕业证学位证版面费实验经费,没有一样东西不是求着他的。而且他总是来得很慢,像钝刀子割肉一样,我们一直安慰自己『没事,熬过这三年就好了』,『还有比我们更惨的』。」
陈啸之:「……嗯。」
卡座上方的灯光洒在他的手机屏幕上。
陈啸之眼里的光几乎淬着冰,望向的却不是对面的女孩。
「不就是这样的吗,教授,读研究生不就是这样么,」裴菁哭过后的声音沙哑,对陈啸之说:「……传统学徒制的延续,理论上导师需要将所能教的一切都教给你,他们即是老板又是师父,却又对学生有着极高的权力。」
「对,」裴菁道:「是『权力』,不是『权利』,我用的是力量的力。」
陈啸之静静地看着她。
裴菁抿了一口咖啡,垂下眼睛,声音却仍发着抖道:「……这世上有很多好的导师,在学生迷惘的时候指引他们,在他们感到孤独无助时给予帮助,在他们迷途时告诉他们自己走过的路,一起讨论,亦师亦友。」
「……毕竟学术本质上,还是前人的传承。」
「他们不会滥用他们有的一切。」
「……可是这个权力,」裴菁低声道:「如果进了错误的人手中,就是压在我们头上的大石。」
陈啸之神色沉重至极,在昏暗的光里点了点头。
裴菁道:「三月份陶崇园跳楼自杀,王攀却至今仍挂在自动化学院里。高岩死了,沈阳却还是南大的系主任。他们是根基深厚的既得利益者,是盘根错节的利益不是我们这样刚刚入行的楞头青所能撼动的。至少我们不需要叫李磊『爸爸』,也没有什么人格上的羞辱,他已经比王攀沈阳好了许多了。」
陈啸之无声,沉默地看向对面的女孩。
「……其实经历着我们所经历的一切的人,」裴菁看着陈啸之,声音甚至还发着抖:「抑郁而绝望、迷失而仿徨的,甚至经历着不公的人,绝不在少数。我所能出现在这里,只是因爲我们这个角落凑巧亮了一盏灯,您看见了我们。」
陈啸之低下头,唇角抿起:「……是的。」
然后陈啸之慢吞吞地开口道:「……你真的愿意爲我作证?」
裴菁安静地看着他。
「陈教授,我一开始来这里的原因,」那女孩开口道:「是您说您要和我聊一下我们沈小师姐。老实说我犹豫了很久,毕竟这是会引火上身的事儿。」
「……但您说,您要爲沈小师姐伸开那段过往。」
裴菁没有戴眼镜,穿了条朴素的牛仔裤,一头尚未补染的栗色卷发扎在脑后,眼眶仍红着,直直望向面前的男人,面前的咖啡已经不再冒出滚白热气。
外面雨声哗然。
裴菁低声说:「陈老师,我对沈小师姐欠下了一笔无法偿还的债。」
陈啸之无声地看着她。
「沈小师姐在我过去的两年里,帮了我良多,」那年轻姑娘道:「……她虽是支撑着我漫长的研究生生活的挚友,但其实说是我的另一位老师都不爲过。」
「我认爲这是我应该做的事。」
她说。
「……所以,无论怎样,我都愿意。」
十月午后,闷雷滚滚,大雨落於黄木窗棂,有喜鹊飞入翠绿古老的松柏。
咖啡馆里弥漫着一股奶香气。
陈啸之点了两下自己的手机屏幕,他的语音备忘录上录音拖着长长的尾巴,一跳一跳的,将他们之间所有的对话全数录了下来。
——那是一场,完整的,采证。
「其他的同学那里,我会去做工作。」裴菁说。
她眼圈仍红着,却已经忍住了颤抖,竭力平静地道:「教授,我知道,以我一个人的证词是不够的。」
陈啸之声音泛着疼。
「谢谢。」他说。
裴菁拿起自己的外套,在瓢泼大雨声中看了眼腕表——看的那一眼不要紧,她立刻慌张道:「啊!到时间了!我得赶紧去实验室……我那边还有样品在做……」
「耽误了你很长时间,」陈啸之道:「抱歉。」
裴菁声音温和:「您道什么歉呀,这是我该做的。」
她拿起卡座上小小的手提包,取出眼镜,将眼镜一抖,挂在了鼻梁上,窗外雨水如河流一般,汇聚於通透的玻璃之上。
然后,正要离去的裴菁忽然开口问道:「但是,陈教授,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陈啸之眉毛一扬:「你说?」
裴菁问道:「……您爲什么不让我们告诉沈小师姐呢?」
「……」
雨水敲击着瓦檐,黑白喜鹊栖息在松枝之间,迭忽飞去。
「答案也很简单。」
陈啸之平淡地说:「——我不想让这些事情再伤害到她。」
裴菁:「……可……」
「她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陈啸之看着面前的、沈昼叶的师妹,平静地说。
「你们的沈小师姐已经受过伤了,也爲此战斗过。现在关於李磊的一切都与她不再有关联,我不想将她扯进来,不想将她感到难过的东西再摆到她面前,让她指认——这件事由我负责。」
陈啸之停顿了下,重复道:「也只由我负责。」
他说话时掷地有声,令人想起能挡住风雪的、铁脊山岭。
背着单肩包的裴菁沉默良久,终於问道:「教授,我一直没好意思问您一件事……您和我们小师姐到底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陈啸之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下颌。他下颌綫分明,喉结凸起,鼻梁高挺,已经是个身躯凛凛的青年人相貌。
「……你们小师姐,」那男人声音平淡:「——是我的青梅竹马。」
裴菁震了下,甚至以爲自己听错了,倒抽一口气。
「——是我的青梅竹马,」那男人重复道:
「也是我的初恋。」-
「所以你不用担心,」陈啸之送裴菁出门时道:「这件事无论动用什么方法,我都必定会给你们解决。」
裴菁动容道:「……老师……」
陈啸之:「我不是你老师,这称呼太重。」
「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裴菁揉了揉眼眶道:「也不会辜负我们家小师姐,我们小师姐太苦了,您对她好点儿行吗?」
陈啸之哧地一笑,点头。
「再好点儿。」裴菁小声道:「一点儿可不够的。」
外面大雨倾盆,柏油路上自成一条小河,水洼漆黑如黑洞一般。有三三两两的人抱着书,自教学楼往宿舍走去。
陈啸之礼貌地送裴菁到咖啡厅门口。
裴菁笑道:「陈教授,您不用送我了,我哭是哭过,但刚得很呢。」
陈啸之也笑了下:「也行,那就到这。」
「不过,」裴菁摸出雨伞,浅浅地笑了下:「教授,这世上像我们一样苦痛的学生多如牛毛,只是他们所在之处,被黑暗笼罩,无人得知。」
陈啸之说:「我知道。」
「我们只是比较幸运,」裴菁道:「我们这里的灯亮了,我们才被看见。」
陈啸之无声地点了点头。
裴菁低声说:「……沉默的大多数,连被看见的机会都没有,连反抗的勇气都消失无踪。」
「可他们永远存在。」
裴菁撑开伞,对陈啸之诚恳地道:
「……谢谢您。我们的灯亮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