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2 / 2)

「李老师,」他吐息中都是酒气,将酒一端,对李磊说:「老师,您组里出了这么多成果,不只有周老师的照拂,更重要的还是您自己的努力,这杯下去您事业节节高升,万事如意。」

李磊喘着粗气道:「喝——这可喝不动了——」

「这不就是水吗——?」陈啸之拖着长音,似笑非笑地勾着眼看向李磊:「您喝不下去的话我陪您喝,您半杯我一杯,咱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这是沈昼叶头一次看从小清醒得几乎与佛陀无二的陈啸之喝酒,但若要说得更细致些,不如说这是沈昼叶头回见陈啸之灌人。

——简直,他妈的,是个疯逼。

陈啸之拿玻璃杯满白酒,酒杯一端。

他喉结一动,闷得一干二净,耀武扬威地看向李磊。

「……」

沈昼叶吓得不轻:「老师我去劝劝他们别喝了吧,太……太吓人了……」

周院士和蔼地笑笑:「没事,年轻人想喝就喝去吧,喝点儿又怎么样?我年轻也馋酒呢。小沈你平时不喝么?」

沈昼叶一想自己在院里靠喝酒喝出的名声,羞耻地撒谎:「不……不喝。」

「喝点对精神好。」周院士乐呵地对沈昼叶说:「读博压力太大了,我后来拿博士学位、准备毕业答辩的时候压力大到频繁宿醉,差点儿醉着酒见评委……要我说啊酒对於博士生而言,就是必需品。」

沈昼叶感到耻辱:「有、有时候也喝点儿,酒品不大能见人,酒量又浅。」

「……压力实在大就多喝……」

而他们对面,灌酒仍在继续。

……

陈啸之酒量是真的有点儿吓人。

他只中间去了次洗手间,回来时半点醉酒的样子都不剩,李磊却被他灌了个烂醉如泥,连点反抗的能力都无。

陈啸之自洗手间回来,在沈昼叶的椅背上一撑,沙着嗓子问她:「吃饱了?」

沈昼叶乖乖地点了点头。

如果不是全程围观了陈啸之灌李磊的话,其实只有当他凑近的时候,沈昼叶才能发现他喝了不少:陈啸之面上不显,身上酒味浓重,眼里有着极其深重的惫色。

陈啸之俯下身,带着浓厚酒气,低声问沈昼叶:「给你点个果盘儿?」

动作极其自然,是来照顾人的。

沈昼叶一楞,小声答道:「唔?不要了。」

陈啸之似乎终於想起来他们分手了,周身僵了一瞬,接着惨淡笑笑,对沈昼叶说:「……好。」

……

他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又开了瓶红酒。

李磊烂醉如泥,陈啸之仍像个疯逼一样灌他,周院士面前一盏茶,他慢吞吞地喝着,看着对面的人。

「这可是好酒,」陈啸之温文尔雅地笑道:「李哥来点儿么?」

沈昼叶那一瞬间意识到陈啸之连「哥」都叫出来了。这是极不自然的,陈啸之平时连对陆之鸣都鲜少叫出「哥」字,他会称呼李磊爲哥么?

李磊脸红得像血,大着舌头问:「你——你怎么——不醉呢?」

陈啸之温和地道:「我上头慢。」

李磊贪杯,没拒绝,目光迷离,陈啸之给他满了上,灯光映着杯中血红的酒。

「李哥,」陈啸之也给自己满了杯,娴熟地开口道:「在一个全新的领域从零起步,花了没几年时间,就快成爲国内的顶尖实验室了——」

陈啸之那是明晃晃的闲谈口吻。

「周老师这么多年身体欠佳,有心无力,对下面课题组差不多是放养,李哥。说说呗,我也想听听。」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直晃晃地望向李哥。

李磊大概是真的上了头,嗤地笑道:「学生啊,学生,小陈。」

「……」

李磊醉醺醺地道:「你叫我一声哥,我就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导师重要的不是科研水平,还是得会用学生!要不然怎么说生源这么重要呢,沈昼叶一个本校生源就能做到这个地步……不过话说回来了,小陈,别看沈昼叶给我干了三年活儿,我是半点儿都看不中她,直肠子一个,半点儿不能成事……」

「噢。」

陈啸之在灯光中抬起血红的眼,可是语气却是温柔到了瘮人的程度,犹如塞壬——他温温和和地问:「爲什么?」

「……嗤,」李磊醉得几乎连和谁说话都不知道了,却仍不忘那点被沈昼叶拒绝的故事,更不忘对沈昼叶的轻蔑:「……姓沈的那个做个事儿我就看不中,一点儿不懂变通,要不是那小丫头的确能干,我他妈早就把她撵出课题组去了……」

陈啸之:「……」

被cue的沈昼叶觉得有点尴尬,抬头望向周院士,却发现周院士不发一语。

老人清臒瘦削,目光紧紧盯着对面,手里捏着他那杯碧螺春。

「……周老师……」

周院士一抬手——示意沈昼叶先保持安静。

李磊醉眼朦胧:「……但是我没有,做导师就是得会忍受……她怎么牛逼,不都是个学生么?说句不好听的……不就是我养的狗?沈昼叶做出来的东西用的是我的地方,花的是我的经费,那就是我的东西。」

「我拿她文章,拿她成果,」李磊吃吃地笑了起来,在灯光中说:「她敢说一个不字么?沈昼叶这样,她师弟师妹一样还是不敢说……」

沈昼叶无声地闭上眼睛。

……

这世上充满黑暗,不公存在在每一个角落中,处处可闻,但是只有灯亮起时才能被人看见。

陶崇元。

跳楼自杀的、身后留下五千余字血泪遗书的,姜东身。

长眠於地下多年的高岩同学。

不知身在何方的A同学。

——还有数以千记的、经历过逼迫,或者正在经历的青年人们。

……社会已经忘记了他们。

他们的名字当时听起来响亮,可现在记得的人寥寥无几。在公关与公众沉默的螺旋背后,在事情过去数年后的如今,大家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众人忘记了他们所经历过的、所苦闷过的、自缢或从楼上一跃而下时所思所想的。

他们终究成爲了互联网后的、焚烧殆尽的骨灰。

可他们都是在这世上真实存在过的。这所有人鲜活地存在过,存在着,哭过痛苦过,只是非常罕见地,他们头顶的灯在他们死后、在他们下葬时亮了起来。

因而,我们得以听闻,得以看见。

……

沈昼叶闭了下眼睛,心里将陈啸之駡了几千遍,不愿继续自取其辱,沙哑地开口:「……老师……」

周院士和缓地道:「你别说话。」

老人停顿了许久,沙哑地说:

「……我在听。」-

……

陈啸之坐在沈昼叶的对面,腕表闪着炫目的光。

这青年头发淩乱,看不清表情,只是漫不经心地伸直手臂,点了下手机屏幕,又给李磊斟满了酒。

「然后呢?」陈啸之清醒地问道:「李哥,你拿走了她的什么成果?」

李磊大着舌头,手指在空中乱舞:「……她研究生第二年……那个,那个啥来着,……」

「……还有第三年那个专利,不过那都是小东西……」

「……今年……」李磊醉醺醺地道:「不过沈昼叶真的太他妈不识好歹了。」

……

陈啸之冷静得可怕。

他和周鸿钧老师交换了一个眼神。和沈昼叶分手的陈啸之双目都泛着红,整个人都紧綳着,赤红的眼睛里几乎蕴着泪,拿着酒杯的手细微发颤,直直地望向周院士所在的方向。

「我没骗您。」陈啸之嗓音沙哑,对老人道:

「……您的学生们,也没有。」

沈昼叶终於发现,这居然是一个局。

她有一点儿想哭,心里酸涩得像是被捏碎了一般。

他也会爲了我做到这个地步啊……沈昼叶想,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陈啸之在倾盆大雨里,从混混们的手中救下她的那天。

十年岁月,仍然鲜明如昨。

——只是陈啸之应该不会再诉诸武力了。他的年龄和阅历给了他更真切的复仇方式,武力只是一时之快,却无法从根源解决问题。

而下一秒。

李磊仍然醉醺醺的,人喝醉了之后口无遮拦,浑然不觉陈啸之做了什么,更意识不到在场还有他的老板,又大着舌头道:「——那、那小丫头片子就是不识时务。」

沈昼叶:「……」

「明明、明明……」李磊惋惜地摇头晃脑:「……我也不、不想把她弄到那个地步的……」

陈啸之:「…………」

「明、明明还挺好看一小丫头,」李磊醉意滔天。

「他妈的挺……挺烈,连摸个手都不、不乐意。」

「…………」

沈昼叶一时间头都要炸了。

那都是研一的事儿了,她当时爲了拒绝连退学的话都说了出来,因此后面李磊没有再提——只是偶尔、极偶尔,李磊还是会做出些亲密到令人作呕的举动,譬如附到耳畔说话。

他们课题组,每个师妹,都或多或少地遭遇了一些性骚扰。

——只是不严重,只是抆边球。真要说的话,研一时沈昼叶所经历的应该是最恶心的。

陈啸之:「……」

陈啸之沉默了许久,静谧在这包厢里流淌。

然后那个男人,终於开了口。

「沈昼叶,」

陈啸之唤道。

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

「——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