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昼叶心想我也关注了,但是没敢说。
「但是,」老人停顿了下,温和地道:
「……现实就是,读博期间,没有不焦虑抑郁的人。」
沈昼叶抬起头,看向那位老人。
周鸿钧老师缓慢地将双手合十,说:「因爲博士和硕士截然不同。」
「硕士研究生的毕业是可以混出来的。我想指导硕士生的话,可以告诉硕士生一个方向,给他拨点款,让他去重复,他只要能重复出来这个结果,这个文凭就到手了,master在几乎所有的大学里都是一个创收的项目。」
「可博士是突破。」周鸿钧低声道:「博士学位是我作爲导师,告诉我的学生,我所处的领域里有这样的关卡,一切都是猜测,一切都是假说,需要你亲自去攻克它。」
「——你不知道这个课题行不行,」老人看着沈昼叶说:「我作爲老师也不知道。因爲我想让你突破的是未知的混沌,是混乱与无序,是熵值本身。」
沈昼叶只觉心脏忽而狂跳,望向面前的老人。
「肯定有人失败。我见过的太多了,八年老博,选错了方向导致多年心血付诸东流的人,」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苍老道:「做了多年毫无结果的人……混沌之外可能有天地,但也可能是一堵厚厚的砖墙。」
沈昼叶心里酸涩起来,眼里晕满晕染的天光。
「我见过费城的黎明。」老人怀念道:「怀昌也见过,五十多年前二十几岁的我们疲惫不堪,结束两天的实验,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宿舍睡觉。五十多年后的如今,你们也在直视着北京的日出。」
「博士意味着突破了人类现有的科学界限,意味着我们将科学国度的国境綫又往后推了一点,让一小点微不足道的『未知』化爲了『已知』。PhD是人类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最高学位,注定了想得到它的人要耐得住寂静,因爲这将是他们痛苦的汗水,是直视日出的血红眼睛——是一条混沌到不知回报的征程。」
沈昼叶声音发颤:「……嗯。」
「而每一个被授予出去的博士学位,」
那老人看着她,在温柔的阳光中说:
「……都是一次,对现有的人类,突破的证明。」
他面前坐的博士生心中剧震,眼泪几乎就要滚出眼眶来。
下午夕阳温暖,泼过柔软浅绿的窗帘。房间里弥散着一股发甜的霉味儿,坐在其中的老人身型清臒,浅蓝衬衫洗得起了毛边,透过眼镜,静静地看向她。
「所以我必须向你们实验室的所有年轻孩子,向你,道歉。」
周鸿钧老师话音刚落,竟重重地低下了头!-
沈昼叶一时惊得失了声:「老师?!」
「对不起。」
年过半百的、身体欠佳的老人饱含歉疚地道:「——是我让你们在前进的路上经历了本不必经历的苦楚。我不会爲自己辩解。只希望我的不作爲仍能挽回,而你们不曾丢失对科学的兴趣。」
沈昼叶眼眶里眼泪仍在打转,道:「老师,我……」
「——尤其是你。」
周鸿钧院士看着面前的女孩道。
沈昼叶闻言又是一楞,女孩嘴唇鲜红,整齐鬈曲的头发披在脑后,泪花儿颤巍巍地含在眼眶里,看向面前的老人。
「怀昌将你托付给了我。」周院士哑声道:「他在病重时告诉我你对科学的兴趣之浓厚,让我先收容你,说你必然不会让我失望。他还说人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几个像你这样好的学生。」
沈昼叶眼泪吧嗒一声滚了出来。
周院士道:「……他还说,你是那种眼里有火的人。」
「……」
「我说我们领域不同,」老人说:「你让你学生跟了我,等於是转了行。怀昌说没关系,先跟你做一两年,你寻个机会把她送出去,给她找个好的导师。」
沈昼叶声音都带上了鼻音:「……周老师……」
「可我这么多年,」周鸿钧道:「对组里的关心太少了。」
然后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微微闭上眼,深呼吸一口:「……当我想起怀昌的托孤时,已经过了许多年。我询问过,你在组里的成绩只能算出色,距离怀昌所说的出类拔萃,有着相当的距离。」
沈昼叶坐在凳子上,想起自己过世的恩师,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滚。
「先别哭。」周老师揉了揉眼眶,抽了两张纸巾,将剩下的一整包心相印丢给面前年轻的女孩儿,声音嘶哑苍老:「……我不知道爲什么,我觉得也许是我耽误了你,这终究不是你最想做的领域。」
「我让你去斯坦福CSC,还让你在博二转行。其实我也怀疑过这么做的正确性——以至於你跟我说你想退学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声。」
泪水吧嗒掉在女孩的裙子上,将布料洇湿。
沈昼叶道:「老师,我现在很好,您不要觉得愧疚……」
「对不起。」老人重复道。
沈昼叶听到那句话,声音都带上了哭腔:「老师……」
「——这都不是你该经历的。」老人痛苦地说:
「这全都源於我身爲老师的失职,源於我疏忽了故人的托付……是我愧对我和怀昌多年的情谊,和年少时的共识。」
夕阳温暖,沈昼叶坐在老师的办公室里,泣不成声。
沈昼叶一边哭一边道:「老师您别道歉了……这和您一点关系都没有,您道歉……」
「……我只希望我所导致的一切,」周鸿钧沙哑道:「不曾影响你对科学的向往。」-
沈昼叶满脸的泪水,酸软地揪住胸前的衣服,抬起头看向面前的老人。
她唇齿发抖,抆了抆泪水,小声道:「老师,您其实没有必要……对我们道歉的,您也是受害者啊。」
周鸿钧老师微微一笑,说:「哭什么哭,你们年轻人被欺负的时候不哭,有人爲你们着急了才开始哭,都是什么毛病。」
「您真的对我们很好了,」沈昼叶泪水不住地往外涌,发抖道:「……真的很好了。包括在我低落的时候想来拉我一把,包括我师弟师妹的事情——只是我们以前从来不敢耽误您的时间,对您不够了解。」
老头子一楞,问:「爲什么不敢耽误?」
沈昼叶哽哽咽咽地抆着眼泪:「您……您太忙了,身体也不好……」
老人眼圈泛红,看着年轻的女孩,笑了下:「……你说的可能是对的,这些年我到处跑,身上的事务一长串,肯定没法儿像早年一样对学生们事必躬亲。」
「可是,」老人怅然道:「无论我在什么地位,我终究是个科研工作者。」
沈昼叶哭得脸都红了,抬头看向他。
「……小沈,」周鸿钧老师问:「你知道科研是什么吗?」
沈昼叶抽噎着道:「科研是爲、爲了认识客观事物的内在本质和运行规律而……进行的调查研究和实验。」
周鸿钧声音温和:「你自然辩证法学得不错,差不多都背对了,可是书上没有告诉你们的是——」
沈昼叶看向老人,老人坐在如黄金般的光中。
「——科学和科学研究,是人类的传承。」
沈昼叶怔住了。
「我们从普罗米修斯的火焰中走来。」老人道。
「人类的祖先曾茹毛饮血,」他说:「到千百年后的城邦,阿基米德高呼着尤里卡冲出澡堂,黑暗的中世纪伽利略死於真理的柴火,达芬奇被指控偷盗屍体——直到思想启蒙的火花迸开,学者们如雨后春笋般萌发,科学这一概念被归纳,从巫术中剥离。」
「从一无所有的年代,」周鸿钧院士手指在他桌上的小摆件上敲了敲,「到我们当前的这一刻——疟疾和青蒿素,精密的集成电路与元件,引力场方程特异解,我们拥有了无数过去看来不可思议的东西——我们将来还会拥有更多。」
沈昼叶:「……呜。」
「一个阿基米德,」老人问:「一个伽利略,一个达芬奇。」
沈昼叶眼眶里全是泪,怔怔地望向周鸿钧院士。
「一个爱因斯坦。」周鸿钧道:「一个理查德·费曼,一个卡尔·史瓦西,往近了说,朱棣文、杨振宁、屠呦呦,乃至一个我——你问包括我在内的无论哪一个人,他们仅凭自己,能走到如今的地步么?」
不能。
必须要有被写进课本的铅字,必须要有前人的文献,他们才能行至他们所在的那一步。
沈昼叶哭着摇摇头。
「直至今日,我们所拥有的一切科学,一切研究……」
老人对年轻人沉声道:
「——无一不是站立在前人的肩膀上前行。」
「科学的本质,就是人类一代代的传承。」
「我们谁都要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下一代,告诉我们的传承者,而年轻人终究要接过我们手中燃亮的炬火,接过千万万博士们、学者们费尽心思突破的混沌,突破它,向前去。」
「……然后世界就会一点点变化起来。」
沈昼叶用力抆掉眼泪,望向面前的老师,夕阳西下,周鸿钧眼里明亮炽热,像是燃烧着一把她所见过的火。
「小沈。」他说。
「——你,陈博士,你的师弟师妹们,你们就是下一代。」
年迈衰老的周鸿钧院士看着面前的年少鲜嫩的博士生,仿佛在看着她身后的所有人,重复道:「——你们就是过去的我和怀昌。」
「你们,终会变成我们。」
「——这才是科研。」
他停顿了许久,道:
「所以我不希望你放弃。」-
千百年来的探索者。不在人世的亿万幽灵。
孱弱至极的百年生命,贯穿万年的传承与从不熄灭的火炬,这一切构成了生活,是知识本身-
…………
……
「都拿走吧。」
周鸿钧老师忍俊不禁道:「小沈,全打包带走,我医生不让我和我老伴儿吃这种猪油点心。」
沈昼叶抽抽噎噎,啃着周老师的办公室零食小桃片儿,十分克己守礼地说:「不、不能拿。」
「拿着吧,」周院士都要笑死了:「我可真没想到我说一半儿你就哭了,回去吃点甜的开心开心啊,可别说老师在办公室里欺负你。」
沈昼叶到现在都喘不匀气儿,捏着小桃片,抽抽着道:「呜、呜老师你真好,我该早点来找你的。」
「那谁让你不找的?」老头儿一乐:「跟你一聊天儿,我还真懂了,爲什么怀昌乐意收你。」
沈昼叶头上,缓慢地冒出个大大的问号。
「——吃东西喜庆,」周鸿钧老师笑道:「零食赶紧拿着吧,我老同学前几天从上海来给我带的,还有沈大成呢。」
沈昼叶听见『沈大成』三个字儿,眼睛登时一亮。
「拿着。」老师说。
沈昼叶立即:「谢谢老师!」
「小陈不还在等你?」周鸿钧笑道:「去找他吧,老师不耽误你时间了,零嘴儿给小陈分点儿。」
办公室零食终结者还哭得眼眶红红的,想起沈大成鲜肉月饼小青团又很开心,表情一时十分纠结——她大导师余光一瞥,噗嗤笑出了声。
沈昼叶:「老师你别笑。」
「行,行——」周鸿钧笑得喘不过气:「记得把小陈勾回国啊,争气点。别让人才跑隔壁学校去了。」
沈昼叶抱起那一整盒零食,用力抆了抆眼睛,倔强道:「那还用说,他敢吗他?」
53届老北大赞道:「好学生!」
温热的阳光洒满房间,老人满头白发。
沈昼叶抱着一大盒沈大成拉开门,外面的空气清新自然地涌了进来,浑然不似房中的霉味儿,木板上剥落的漆还有些划手,水磨石地冒着凉意。
沈昼叶:「……」
「老师,」沈昼叶怔怔地开口道:「您一直不搬办公室,是因爲慈老师吗?」
周院士在桌后,微微一顿。
「……这不好说。」
「不过,」周鸿钧将老花镜架在鼻梁上,低声道:「……小沈。」
沈昼叶一楞:「唔?」
「怀昌对你有着很高的期待。」
周鸿钧看着那个年轻女孩,在万千夕阳中推了下眼镜,低声重复。
「——我的挚友,一直对你寄予厚望。」-
……
楼下月季如云朵般累累地挂在枝头。
夕阳如玫瑰般倾泻,沈昼叶抱着一大盒周老师塞的沈大成在老楼下等着,手机上陈啸之说他很快就到。
沈昼叶等了半天都等无聊了,忍不住拿出手机开始玩2048,远处传来下课的学生喧嚣的吼声,过了会儿连学生的吼声都没了,估计是全部冲进了食堂。
沈昼叶:「……」
沈昼叶玩2048玩到了通关,陈啸之还是没来,於是沈小师姐终於很无聊地挂了个梯子,登上了自己阔别五年的instagram。
「……」
确实许多人都不更新了,看上去死水一片,沈昼叶抱着零食盒子往台阶上一坐,找到和自己互相关注的、停更在2015年元旦的陈啸之的账号,点了进去-
沈小师姐面色平和,还笑盈盈的,手指往左一划,看到屏幕上霓虹灯迷乱的夜店照片,数了下陈啸之发在ins的照片里,与他坐在同一个卡座里的外国女孩。
真要说的话,陈教授其实也不过就是花了十分钟——
——可是就是这十分钟的功夫,他家小女朋友就眼神温暖地看着这位青年才俊公开在她面前的、恨不得拼起来的照片儿,望着手机屏幕,温温柔柔、几乎能掐出水儿地笑了起来。
——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