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千四百年来,中华的饮馔之道早已有了长足的发展, 寻常人家的家常小菜, 拿到千年以前,都是珍馐美味。
石咏手中食盒里,是母亲石大娘给做的家常菜,小葱拌豆腐, 几粒响油蚕豆,外加老卤卤制的一枚卤蛋和一小块蹄筋,配上雪白的米饭,看起来赏心悦目,不用尝,就知道一定美味。
自从西华门修缮工程完成之后,石咏就婉谢了唐英的好意,请唐夫人不用再给宫中送饭了,毕竟天气渐热,冷饭冷菜吃起来也不算太难过了。这时候石大娘就接过了唐夫人的班,每天给石咏带个食盒,还经常做些卤味,给大家伙儿中午分了下饭。
“你家莫不还专门养着厨子?”石崇问。
石咏轻咳两声,提醒两人的“约法三章”。石崇登时讪讪地改口:“我当年也算是在吃食上用了心的,可看起来,连你这修宫苑的小吏午间随随便便的饭食都比不上。”
石咏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什么叫随随便便的饭食?这是我娘亲手做的!”
这是爱心午餐呐!
旁边有工匠听见,瞅瞅石咏,连忙送上马屁:“石大人,令堂的手艺看起来真是没话说,与当初唐主事夫人所做的简直不相上下。”
“原来是这样啊,……”
石崇沉默了好一阵,才开口,说:“当年我家厨子做的,但凡我稍有不满,或是前来作客的客人对饭食稍有不满,立时就拉出去砍了……您家这位厨子,怕是不能这样对待!”
石咏立即又无语了,他突然又想起,这位石崇,不仅是个富商巨贾,还是个三观扭曲,视人命为草芥,物化一切的人。
据说石崇每次宴客饮酒,都要让家中豢养的美人出面斟酒劝客。如果客人不喝酒,他就让侍卫把美人杀掉。这个石崇,可能因为太富有了,金钱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相反,只有声名、面子、压过旁人一头的感觉,甚至是杀人嗜血的快意……对他才有触动。
石崇这个人,一生掌握了天量的财富,反观其一生,也未尝便不是石崇被他的财富所掌握了,令他终身麻木,最后也将送他上了刑场。
想到这里,石咏难免对石崇心生鄙夷,抬手将颁瓟斝放在掌中,压低了声音轻轻地说:“你怕是一辈子都没体会过,最重要的人亲自为你下厨做饭的滋味吧!”
石崇被石咏噎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可算是沉寂了好一阵,待到石咏将午饭都扒完,颁瓟斝那边才幽幽地冒出一句:“珠儿不会炊饭……若是她会,可能也不敢!”
石咏没想到这竟令石崇想到了绿珠,更没想到石崇竟也直承绿珠为最重要的人。
在石咏心中,石崇与他原身那个石呆子多少有些相像之处。两人都有各自心爱的人和东西,都有权势滔天的豪强来抢,两人的反应也都差不多,都是放出狠话来:要东西不给,要命倒是有一条!
可惜对手真的是权势滔天的豪强,导致这两个姓石的最后结局相似,一个被押上刑场、东市斩首;一个被抄家下狱,生死不知——说来,都只是因为这一点儿的痴。
想到这里,石咏对石崇的观感也稍许转回来一点儿,见其余工匠已经陆续离开,返身工作去了,石咏便低头面向那只颁瓟斝,小声说:“抱歉,以后我……再不说这种话了。”
对方“嗯”了一声,似乎带了些鼻音,开口又问:“你可曾见到世上有另一只‘颁瓟斝’?”
石咏:……啊?
“这只颁瓟斝做出来之后,我非常钟爱,便命人做了一只仿品。可是仿品做出来之后我却不喜,便将那只随手赠给绿珠。后来我身死魂未灭,只附在这旧日把玩的器物上,心想绿珠那里或许也是一样,但绿珠那只颁瓟斝却从此不知去向,大约是被王恺老儿夺去了。”
石咏默默出神,自然是想起了另一只杯身上刻着“王恺珍玩”字样的颁瓟斝。
若是曹公所写俱是实情,那么绿珠的魂魄,则可能会落在妙玉那里。
“没见过也没关系,”石崇情绪低落,“绿珠与我无缘,可能天意就是如此吧。”
石咏下衙回到椿树胡同,李寿恰好得树村来人送信,赶紧将事情告诉石咏。
原来今年春季北方大旱,树村那边也受了影响,如今各家各户为了不减产,都在绞尽脑汁地想各种办法。至关重要的,自然是水源。而石家早先买下的那座荒山上,就正好有一座泉眼,天旱若此,那眼泉水却一点枯竭的迹象都没有。
李家侍弄佃来的五亩地,便是从这荒山的泉眼里取水。别家看到了,就向李家求援。李大牛本想这山泉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就点头应了,同意别家也到这荒山上来取水。
岂料这一好心,反倒又惹出了乱子。李家原本是在荒山上放养鸡鸭的,今年春天更是嫁接了一片桃林,盼着这些山桃野桃树日后能出产卖得上价格的甜桃来。
然而李家既允了别家上山汲山泉,可又没有能力时时在这荒山上盯着,李家的鸡鸭便隔三差五地丢,而且前两天更是出了一事,山上李家嫁接好的桃林,竟被人砍了一片。
“这叫什么事儿!”石咏也忍不住生气。他能理解那些顺手牵羊、偷了鸡鸭去的人的心态,可砍桃树是什么鬼?这不典型的损人不利己么?
“我记得你家在树村人缘儿算好的呀?”石咏问李寿。
李寿尴尬地笑笑:“以前是……最近我家日子好过些了,眼红的人就多起来了。”
原来是红眼病啊!
李寿便又说起,李大牛见情形不大对,便不想再让人上山汲山泉水,让李福去拦了上山的道儿。村里立时就有人闹了起来,说是李家为富不仁,自家有水,偏不让全村人用,到村长那儿去告了李家一状。村长那边,虽然心知李家未必便不占理,可是扛不过那些上门哭闹撒泼的,便推说李家只是佃户,做不了主,便找人给石咏捎话,想请他拿个主意。
“村里的意思,让咱家忍忍,等到下雨了,这事儿自然就没了。毕竟谁乐意那么大老远地上山里去取水。可若是现在拦着大家不让取水,回头真减产了,交了赋税就没了口粮,小心村里那些爱撒泼的直接上我们李家来,吃李家的睡李家的。”
石咏闻言,忍不住笑了,说实话他是气笑的。
他能理解村民们因为天旱而心急,可是用这种手段赖上李家,实在是太不光彩了。
这件事李家的处理也有些问题,一开始没考虑到那么多,单凭着一片好心就让大家去汲水,后来发现问题,再想要拦,又怎么拦得住。
也因为这个,李寿向石咏说这事儿的时候,就一直讪讪的。他来城里有段时日,自然也明白李家做得不妥当,而石咏也有理由生气。
“大爷,您要不给我个指示,改天我自己回树村一趟,把这话给转告了。”李寿说。
石咏想了想,摇了摇头,说:“不了,还是等过几日休沐,我亲自跑一趟。对了,你能骑马不?”
李寿原本不会的,但是前些日子在正白旗旗署跟着那些八旗子弟习武练骑射,如今倒也会了一些,虽然不如石咏,但是也够了。到了休沐那一天,石咏好说歹说,劝下要跟着一起出城的石喻,带着李寿,两人两骑出城,赶往李村。
当然石咏也没忘了带他的颁瓟斝荷包。而石崇听说有机会出城,也很兴奋:“怎么,你竟然在城外也有地有园子?”
石咏心想:跟你的金谷园肯定不能比。
而石崇听说了荒山取水的事儿,很不屑地“切”了一声,说:“寻一队侍卫,守在山前,弯弓张努,来者射之,不就结了?”
石咏无奈了,心想:法制意识,法制意识呢?
他真想问问这石崇,知不知道律法为何物,知不知道杀人犯法这一说。
岂知石崇又补了一句:“说笑的啦,知道你这磨磨唧唧的性子,铁定没有这种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