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举行的过程中,石咏全程在一旁冷眼观察,留意前来赴宴的公使与传教士们的一举一动。席间也有些人是石咏熟识的,比如以前他属下造办处的两个画工,一个比利时人,一个意大利人。两人热情地向石咏打招呼,那名比利时的画工还用蹩脚的汉话问起石咏:“咏,你那本小册子,都翻译出来了没有?我这里有位朋友,能读荷兰的文字。”
石咏一拍头,不禁有些懊恼。他早就将当初那本薛宝琴赠给如英的小册子全给忘光了。若是他能早些记起这事儿,过来畅春园的时候顺带将这小册子带来,许是就没有那么麻烦了。
“咏,没有关系!”那名比利时画工摇着手说,“我介绍这位朋友给你认识,你们以后可以多多……多认识!”比利时画工的汉话还算不得太流利。
于是石咏又多认得一名来自意大利的传教士,此人有个汉名,叫做马国贤。马国贤大概四十来岁,据说曾经壮游整个欧罗巴,自然曾经游历过荷兰,在那里住了不少时候,因此识得荷兰的文字。石咏虽然懊悔没有随身带着那本小册子,但是他与马国贤交换了一回住址,知道马国贤就住在外城,在宣武门附近。石咏心想,反正这两人住得挺近,完全可以等回京了之后再拜访他一回。
不多时,康熙皇帝已经见过了所有的外国公使,他由魏珠陪着,缓缓来到寿萱春永殿见一见各国前来赴宴之人。
石咏只管缩在殿内一角,默默望着康熙皇帝,自从他们一行人顺利回京之后,石咏就再也没什么机会见过康熙皇帝。早先他听说康熙已经身体复原,石咏心中兀自隐隐担心。当初在木兰围场的时候他见识过康熙的症状,知道恐怕是心脑血管疾病,不是一时半会儿容易好的。
但此刻见到康熙,只见这一位的确面色红润,脚步轻健,看上去气色不错。只是石咏远远望着,觉得康熙的脸色红得有些不正常,除此之外,他始终将右手拢在衣袖中,唯独露着左手。因此石咏暗暗怀疑:康熙皇帝取消了南苑行围,可能不是因为这位转了性子,想着要为儿子省点儿钱,而是在担心,木兰围场之事,会在南苑再上演一回。
第333章
一时康熙皇帝出来见过众人, 在场的外国公使大多盛赞这畅春园的美景,又夸奖这里的宴席是难得一见的高尚典雅。康熙便命人给各位公使奉上礼品, 示意众人不要拘束, 宴席继续。
旁人尚且畏惧康熙皇帝的威仪, 十六阿哥早就在一旁与人高谈阔论起来。十六阿哥是所有阿哥中最精于术算的, 对西方算学非常了解,甚至对天文一道也有些研究。
公使中便有人提及去年四月的那一场朔日日食,说是那样一场精彩绝伦的天文现象, 似乎中华的钦天监完全没有事先算出, 因此没有给研究人员予以观测提醒,导致他们错过了这次难得一见的观测机会。
十六阿哥心想, 当时钦天监的确是一群脓包在管着, 所以该算的都没有算出来。可是这话不能这么说,说了就露怯了。于是他假装惊讶地道:“什么, 去年那一场日食, 各位竟然事先没有得到提醒?”他拍拍头, 假作懊恼,道,“这确实是疏忽了, 日全食而已, 我国钦天监哪里有算不出来的道理?对了,下月月食,各位都知道了吧?”
公使们突然听说下个月要月食,一起懵了, 连连摇头,追问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大方地道:“下月十五,也就是十一月十五,将有月食。其实不止下月的月食,未来十年之间的月食,我国钦天监都已经算好了。若是公使们有兴趣,不妨来我这里讨这十个日期,到时核对一番,看看我国钦天监算得对与不对。”
他说毕又冷笑一声,道:“不过这月食的日子可以计算,到时候的天气无法预计。各位公使可别到时候天公不作美,没见着月食,就将这算错的责任记在我胤禄头上,这我可不干!”
公使们听了都半信半疑,他们不比天文学家,术算甚至还比不过十六阿哥,对于月食日期的计算,他们大多一知半解,见十六阿哥说得言之凿凿,气势唬人,大多不敢再说什么,只是打个哈哈,就将话题岔过去了。
康熙皇帝在一旁听着,心中暗自冷笑。他晓得这次召来的几名公使与洋人传教士中,殊乏真正与才学之士,与当年汤若望、南怀仁这些人比起来,眼前的这些人里,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对于十六阿哥的对答,康熙则觉得颇为顺意,总算胤禄这个儿子没有丢中华的脸,没在洋人跟前露怯。他低头向魏珠吩咐几句,随即走出寿萱春永殿。魏珠反倒有些迷茫,立在门口,望着殿中一大群高鼻深目,各种发色都有的洋人们发呆。
待到宴会即将结束,石咏手下那一名来自比利时的画工匆匆跑来找石咏,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问:“咏,你们的大皇帝陛下是不是身体不大……康健?”
石咏吓了一跳,赶紧看向那名比利时画工,也是压低了声音反问回去:“究竟是怎么回事?对了,马国贤人呢?”
他才认得的“新朋友”马国贤,这时候已经不见了。
“我的朋友,马国贤,会一点点的医术!”比利时画工苦着脸说,“除了马国贤以外,还有好几个懂一点点医术的朋友,都被你们的大皇帝陛下留下了。”
石咏匆匆扫了一眼,还真是。寿萱春永殿里人多,所以看着不明显。但是仔细数数人头,确实少了几个。没有想到他才刚认识马国贤,这马国贤就被留在宫中,那小册子的事儿,好像暂时又泡汤了。
十六阿哥浑然不觉,依旧在与洋人讨论术算与天文。十七阿哥则正在准备欢送诸位外国公使。而康熙皇帝本人则已经悄没声息地从寿萱春永殿退了出去,还有几名洋人传教士,正由魏珠安排着,在畅春园中安顿下来……
石咏心想:康熙一向笃信西医西药,所以愿意采用西洋大夫也并不出奇。只是,这情形当真这么糟糕,康熙皇帝连太医院的大夫都不肯信,需要这些西洋传教士最后“救驾”了么?
这边接见西洋各国公使的差事才刚办完,石咏又立即得了一门“好差事”——教人骑自行车。
然而这决计没有教弘历弘昼两个小阿哥骑车那么轻松愉悦了,甚至将这差事踢给石咏的十六阿哥本人也非常抱歉:“爷向你保证,一旦忙完这件事,爷立即放你的大假,让你回家陪老婆陪孩子去。”
石咏无奈地摇摇头,道:“其实十六爷也无须如此。不就是去趟通州吗?”
他这次是要到通州去,演示给各粮仓的廪役和负责清查粮仓的官员看,这“自行车”到底该怎么使用。可若真是这么简单的教学活动就好了,偏生石咏卷进的这桩要务乃是清查“京通十三仓”。
民间提起京城,常说“五坛八庙十三仓”,这十三仓,便是京城与通州十三间储藏皇粮与俸米的十三间皇家粮仓。十三仓的粮米绝大多数由漕运抵达通州,并通过通惠河由东直门大通桥进入京城各粮仓。除了供应皇家的御米之外,另有供给各王府、八旗兵丁、文武官员的米粮,都是从这十三仓所出。
但是今年却因十三仓米粮出了些问题,新米通过漕运入京之后,无人愿领陈米,反倒就开新仓起了纷争,负责官仓的仓廪侍郎不敢担得罪哪家皇亲国戚的责任,索性将事情往上一捅,要求清查京通十三仓。
说实在的,若是陈粮出问题,并不是这一任仓廪侍郎的责任。但是前几任仓廪侍郎,既有八阿哥门下,也有各王府的私人,若是牵扯起来,纠缠不清,怕是要四处得罪人。偏雍亲王眼里揉不得砂子,遇到这种事儿,索性公事公办,借此机会,盘清十三仓的老底,也免得日后被这账面上的数字迷惑。
然而石咏沾上这桩差事的主要原因是,通州仓太大,在一件件仓廒之间巡视、核查、登记是极其花时间的事,若是再加上上传下达、往来通秉,算起来就有太多时间耗费在交通上,雍亲王一算,觉得不合算。
可是粮仓之间的道路又不适合骑马,雍亲王当即想到他家那两个小子骑过的自行车,当即向十六阿哥提了一句。他那意思,不仅京通十三仓需要,户部辖下各处仓廪,恐怕都会需要。十六阿哥一听就来了精神,反应过来这又是一桩来自户部的集中采购,岂有不帮石咏想着的道理?
就这么着,石咏不仅成功售出他存货之中的自行车三十余驾,还将自己给搭了进去,需要教会巡仓的主事们使用自行车,除了教导如何骑行以外,还有保养、打气、换轮胎……成套的总要教个十足十才好。
“最后辛苦你这一回,不过你要做好准备,你虽然是内务府的郎中,可是到了四哥眼皮子底下,你若是指使不动,不能帮着干活,四哥指定以后不待见你。而且这次清查十三仓琐碎又繁忙,但凡有半点对不上的,少不了重头再核。爷估摸着去了通州,你且得待上十来天。天气冷,让你媳妇儿多给你备点儿衣裳,且得在通州‘小住’上一阵。”
十六阿哥提醒石咏,还真是替石咏考虑,怕石咏万一没有心理准备,触怒了他四哥那位冷面王爷。
石咏倒真的没想过这个,赶紧谢了十六阿哥。果然他一到通州就被抓了壮丁,除了教导巡仓的户部主事和负责十三仓的廪役骑车之外,又被编进一只巡仓的队伍,陪着户部几个主事,一道巡仓。
这次清点京通十三仓,由雍亲王胤禛主持,户部牵头,户部尚书孙渣齐坐镇,另有国公延信、恒亲王世子弘升、九门提督隆科多、兵部侍郎查弼纳、内阁学士吴尔台,会同漕运总督张大有,一并勘察。仓场总督、仓场侍郎配合。
待石咏亲见了通州仓的规模,便知为什么雍亲王惦记着自行车了。
通州仓分为西、中、南三仓,共三百七十六座仓廒,以及数量超过仓廒总数的露囤,全部需要清点。一处仓廒是就是一栋粮仓,粮仓里大约能储存粮米一万石。三百多座仓廒,光是走下来就要花不少时间,更何况带人一间间仓廒盘查下来,各处都需要将仓廒里具体的情形记录下来,并随时居中汇总各处的信息,以备核查。
有了自行车,比之默默步行要快太多了。
对待自行车的态度,有些官员是认可的,但也有些官员不屑一顾,甚至端着架子,不屑一学:毕竟这种“车驾”怪模怪样,只是光秃秃的一具铁架子,又无畜力拉动,那里能省上什么劲儿?唯独因是顶头上司雍亲王指下来的,所以不少官员们对石咏的车驾不屑一顾。
但是石咏在户部有人:前来参加巡仓盘库的户部官员里,有李卫。
据李卫说,他早就想买一架这样的车驾了,回头回徐州老家骑去,叫家人都看看,人家京里连骡马都不用,自己蹬着走,比骡马都快,准保羡煞乡里。回头他在自家田里的田埂上骑,一准有一拨孩子,跟在他身后瞎跑。
石咏凭空想象了一下:还真形象。
李卫上回被康熙点评了一回,说他“取其心地”,就是说李卫心性儿好,但是业务能力还有待加强。李卫听了丝毫不以为忤,他本就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要他文墨上多精细风雅,简直要了他的老命了。但是李卫胜在体魄强健,运动能力很好,这“自行车”,他一学就会,踩了两脚,就立即像模像样地蹬了起来,只是有时官袍的袍角会卷到车轮里去,石咏便去驿馆借了根针,将李卫的官袍袍角别起来,自此便一切顺利——李卫骑了个车,在通州仓内像一条游鱼似的乱逛,比步行慢慢巡仓的同僚要快了不少。
有李卫做样子,人们才逐渐觉得这“自行车”有用,渐渐地去了抵触的心,开始老实向石咏请教起来。有些人悟性好,一学就会,也有些人学得格外艰难,摔过几回,才磕磕绊绊地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