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的手稳稳地, 托着那信件,手指轻轻掸了掸那纸笺。他三行两行看过, 随即又推回给贾雨村, 直截了当地问:“大人觉得我见了这信, 能做什么?”
他索性往身后的椅子上一靠,右手在身前一划,微笑着说:“或者换句话, 您觉得我像是能做出这等事的人吗?”
石咏表现看着极其轻松, 可是他的心此刻正砰砰直跳:他万万没有想到有人会告发他这个——勾结逆党,蓄有反意。
那封匿名信上举告的,是一桩陈年旧事。乃是石咏当年刚刚入职在造办处当笔帖式的时候,随郎中贺元思南下造访江宁、苏州两处织造, 路过微山湖时遇到水匪的那桩经过。信中提到石咏曾得一江湖中人相救,那人显然与石咏有旧,而且说着反清复明的江湖帮会切口。
贾雨村只望着石咏微笑,摇摇头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石咏冲贾雨村哈哈哈哈地笑起来,跷起二郎腿,双手一抱后颈,道:“旁人可能不知道,但是您对我的履历应该知道得清楚。我虽然姓石,宗族却是瓜尔佳氏,我伯父是正白旗都统,我有什么立场能够勾结逆党,蓄有反意?”
贾雨村面上笑意不减,竟只道:“我自然不信这个,所以这才将石大人请来,向您交个底。毕竟兹事体大,下官自忖没办法将这事儿彻底捂住,迟早要报上去的,石大人您也最好想个对策……或是想一想,您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了?”
望着这个油盐不进的贾雨村,石咏皱起眉头,随即笑道:“说老实话,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不瞒您说,我近来得罪的人……可多了!”
贾雨村很明显是在向石咏暗示年羹尧,可是石咏就是不接这个口。
但是贾雨村给了石咏一个启发,他究竟得罪了谁,这些陈芝麻烂谷子都要捡出来,究竟是什么人要这么背后搞他?
说实在话,他的确是与年羹尧一系结梁子结得最深,从早先二叔石宏武的事开始,双方就一直暗中较着劲儿。好不容易稍许有个了结,前阵子又添上了年熙的事儿。但年羹尧又怎么可能挖出来这么久远的事情?
除了年家之外,早年间石咏与九阿哥争得最厉害,早先又因九阿哥名下的玻璃厂产业,与八阿哥等人闹得不大愉快。但如今九、十、十四都不在京里,八阿哥就是一个光杆儿司令,要这样与他为难,说实话也有些牵强。
其余与石家不睦的,安佳氏也能算是一方,但前阵子穆尔泰已经来信“点拨”了岳家一把,安佳氏如今老老实实地,一声不敢吱。
所以石咏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是什么人会这样刻意与他为难。此刻贾雨村满脸堆笑,坐在他面前,开口道:“石大人,有些时候破财即可消灾,身外之物,就能换家人平安康健,听说您是个极会理财的高手,这点利害,总是算得清楚的!”
石咏听见贾雨村对他说“破财消灾”这四个字,心里突然敞亮了,脑海里一片清明。他突然省过来:总会有这么一天的,贾雨村总会寻个机会坐在自己对面,循循善诱地道:“破财能免灾啊!”,“身外之物有什么好可惜的,尽让出来吧!”
这是他的宿命,也一样是贾雨村必然会做的选择——因为,眼前这位是贾雨村,而他,他是石呆子呀!
红楼里贾赦强购石呆子家传扇子不得,便是贾雨村出面,给安上了一个“拖欠官银”的罪名,抄家下狱,让石呆子生不如死。
如今在这里,他石咏已经不再是书中那个“石呆子”了,曾经觊觎他家扇子的贾赦也重疾缠身,贾家落败,可却一样还会有旁人会觊觎他家藏的东西。
而贾雨村的手段也明显升了一个段位,“拖欠官银”这等罪名远远打不倒石咏,他便想出了这么一个“结交逆党”,足以撼动石咏这个正二品官员的罪名。
想到这里石咏便豁然开朗,他已经完全明白了。昔年微山湖上遇匪的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亲历者固然有他、贾琏、贺元思等人,但当时贾雨村任着应天府的府尹,江夏发生水匪案,贾雨村离得那么近,不可能不知道。
至于这举告信上描绘得栩栩如生,宛若亲历的陈述,很可能是贾雨村从贺元思那里听说的。虽然他和贾琏曾经约定,对方世英出手相救的那一幕绝口不提,可是他们都忘了那时在舱里瑟瑟发抖的贺元思。贺元思也一样有可能听见了水匪与方世英对切口的那一出,并且很可能当初在江宁织造的时候,就已经将这些原原本本都告诉了贾雨村。
想到这里,石咏紧紧盯着贾雨村,突然开口道:“时飞兄!我想起来了,我得罪的人,恐怕不是别人,而是你吧!”
贾雨村,名化,字时飞,别号雨村,比石咏大了少说有二十岁。石咏以前总是称呼他“贾大人”,突然改口称呼他的表字,以石咏的年纪,着实有点儿托大。也就因为这个,贾雨村盯着石咏,突然一瞬间流露出极为憎恶的表情。
石咏在对面,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有数:果然缺乏良好的表情管理,旁人搞起突然袭击就很容易露馅。
这贾雨村……石咏想,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忽略了这个在京中一向不过不失的顺天府尹,几次往来贾雨村从未显示过对石咏的敌意,可是骨子里呢?
此刻石咏记起早先冷子兴的那一桩案子,当年冷子兴盯上了他家的旧扇子,曾经夜入椿树胡同小院偷盗。后来石咏将冷子兴交到顺天府,贾雨村明知冷子兴是自己昔日好友,依旧好不容情地将冷子兴枷号至死,一派铁面无私——可如果,贾雨村丝毫不认为是他自己害死的冷子兴,而是将这笔账算在了石咏头上呢?而当初,那冷子兴是冲着石家的扇子而来,在冷子兴死后,这扇子的秘密,是否真就随冷子兴的死亡而无人得知了呢?
石咏紧紧地盯着对面的人,不敢放过对方半点表情——果然,他得罪的人其实是贾雨村。
贾雨村那憎恶的表情稍纵即逝,立即又堆了一脸的假笑,口头上也更加亲热:“茂行老弟,你这才真是说笑了!你我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今日我将你请到此处,也一样是为你着想。你若一定要曲解我,我也没什么办法。从今往后,咱就只能一切都公事公办了!”
贾雨村说到后来,声调转冷,语带恐吓,随即端茶送客。石咏则施施然起身,整整身上的衣衫,微笑道:“好说,好说!”
石咏当即离开顺天府的花厅,贾雨村送他至门口。两人各自拱手道别时,石咏突然低声问道:“年大将军?”
贾雨村登时笑了,面上恢复一派和煦,赶紧点头应是。
“身外之物又是什么?”石咏又问。
贾雨村继续向石咏微笑:“自然是一捧雪……”
石咏:……怎么会是一捧雪?当初年羹尧可是亲眼见过一捧雪,并且对这枚玉杯不屑一顾的啊!
“……可能还不止是一捧雪!”贾雨村这才把话说完。
石咏心里忍不住加上一句评语:……脸真大!
“那我就……告辞了!”石咏不再多说,径直拱手告别。贾雨村面露诧异,没想到石咏竟完全没表态。明知能以财物消弭这一场祸事,却丝毫不为所动——石咏这是还在犹豫么?
至此两人再也不说一句话,石咏从顺天府径直离开,留贾雨村一人在背后,冷笑连连。
三日后便真的有御史上书弹劾石咏,“结交逆党,蓄谋不轨”,提的就是当日微山湖上的旧事。石咏稳坐钓鱼台,心想该来的总得来。
但是与石咏关系较好的官员与大臣大多替石咏捏一把汗。到如今全国各地“红花会”、“天地会”之类的组织已经踪迹难觅,就连上回山西那桩“盗匪案”,盗匪们也是自立为王,丝毫没有对“前朝”的追忆。但是朝中对这种性质的“逆党”到底还是忌讳,此外清廷对言论管制极严,前头就有庄廷鑨《明史》案、戴明世《南山集》案的先例。所以十六阿哥见了石咏,极为同情地拍拍石咏的肩膀:“茂行,你怎么就能犯小人犯到这份上?”
石咏心想:可不就是犯小人吗?
被弹劾之后,雍正并未让石咏上折子自辩,也没有让他停止在上书房走动。石咏一如既往地在南书房当差,直到张廷玉来寻他,告诉他第二日不用先来南书房,先去步军统领衙门,会由五名钦命大臣一起过问他的这桩弹劾案。
哪五个人?自然是那五位“总理事务大臣”:廉亲王、怡亲王、隆科多、马齐、年羹尧。
石咏听说年羹尧也在座,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心想:这位年大将军应当不会那么厚颜无耻,当着这几位的面,往他身上泼脏水,敲实他的罪名吧!
石咏便谢过张廷玉大人告知,自己兢兢业业地将南书房的文书都整理妥当,交给张廷玉,然后退出南书房,打算回家。
“明日五大臣要问石大人的‘党逆’案?”
一名章经在南书房外低低地向同僚发问,那同僚当即回答道:“那可不?问案的时间日子都在邸报上写着,不止是咱们京官知道,这读邸报读得早的地方,京畿直隶、山东山西,全都知道了呢!”
那名章经一眼瞥见了石咏,赶紧向同僚“嘘”了一声,两人一起转过身来,向石咏行礼。石咏挥挥手,示意无事,他可从来不怕旁人说他,不过是问案而已,又不是定罪——不过,什么时候他竟然从“结交逆党”变成“党逆”了?
旁人这样步步紧逼的架势让他觉得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