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看出他难过之意,便道:“先生在天之灵,看你这般遵循教导,他后继有人,必然欣慰。”
季陶然苦苦一笑:“是了,你要不要去看一看那种子?”
云鬟怔了怔,换作平日,只怕早就去了,可是这会儿……袖子里那封辞呈,拽着她往下,整个身子几乎都千钧重。
云鬟便道:“这、这还是暂且不用了……”
季陶然道:“不看也罢了,难不成粟米大小的一颗小种子、就真的能翻天覆地么?”后知后觉,发现她神色不对,便问道:“怎么了,像是有心事?”
云鬟振作精神,道:“并没有,我……我是有事要去寻尚书大人,不知他今日可在?”
季陶然道:“在公房里,可要我陪着你去么?”又迟疑地问道:“自从上回……太子殿下的那件事,你跟尚书之间可怎么样呢?如何我问尚书,他并不回答?”
云鬟把心一横,道:“等我去见过尚书,回来再同你细说。”
别过季陶然,云鬟仍是前往白樘公房,正要进门,身后一人如风赶来,将她手臂轻轻握住,略用两分力气,便把人横拉回去。
云鬟踉跄止步,回头看时,却见竟是巽风。
当即定神:“巽风可是有事?”
巽风道:“你如何未穿官服?”
云鬟道:“我……”目光相对,终于道:“我的辞呈……是巽风拦下了么?”
巽风一怔,却不答反问道:“你、可是来递辞呈的?”
云鬟索性点头:“是。”
巽风眼中的失望之色,无法掩饰,顷刻才道:“你真的、已经想好了么?”
云鬟道:“是,已经想好了。”
巽风问道:“真的要……跟了殿下?”
云鬟沉默。
巽风望着她,许久,才浮出一丝略苦的笑意:“既然是你的选择,倒也……罢了。”隔了会儿,他方又说道:“我只是不知道,你对殿下……是怎么样的?”
云鬟仍是不答。
巽风不想她为难,便道:“好,我不问了。”他抬手,略微迟疑,终于又在云鬟的臂上轻轻一握,方温声道:“不管如何,你总该知道,我是打心里想要你好……不管是在鄜州的时候眼睛看着你,还是洛阳,京城,会稽……只要你能如意,我也就无憾了。你可明白?”
云鬟的眼不由红了:“我明白……巽风的心。”
巽风嘴唇微动,却终于并没再说什么别的。只道:“你明白就好……上回我失言了那句,心里始终后悔。我不想有人伤着你,自己却偏也做了那种事。”
他微微一笑,将手松开:“去见四爷罢。”
云鬟颔首,转身将走的时候又停下,对巽风道:“你放心。”
巽风不语,只是看着,却见她的面上,露出几分罕见地女孩儿似的娇憨羞色。
云鬟道:“他……他是真心为我好的。”
这一句话,声音甚低。
可那凤眸中透出的浅光微悦,却似春风暖阳里的白色兰花,在清澈阳光里,散淡着明净愉悦的光。
巽风还在细思这句话的意思、以及她的表情之时,云鬟已经走到了门口,道:“谢凤求见。”
巽风见她身影消失门口,终于展颜一笑。
复抬头看看天空,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这一刻,忽地有种莫名释然之感。
且说云鬟进了内室,果然见白樘仍端坐桌前,见她进门,抬眸淡看了一眼,并未出声。
云鬟深吸一口气,道:“尚书……”
白樘仍是不语,云鬟握紧双手,又静默片刻,才从袖子里,将那封辞呈捏住,暗中一咬牙,便掣了出来。
她双手握紧,朝上捧起,走前数步,将到桌子边上才止住。
微微躬身,将辞呈奉上,道:“我、是来请辞的,请尚书……过目。”
白樘见她举手入袖子的时候,就已经在打量,又见她如此动作,却仍是面色如常。
也并不举手取那辞呈,白樘道:“你真要辞官么?”
云鬟低着头:“是。”
耳畔是白樘低笑了一声似的,云鬟不知他是何意思,又不敢去打量,只是他不接辞呈……鼓起勇气抬眸,却见白樘将桌边儿抽屉打开,从里头取了一样东西出来,“啪”地扔在她跟前桌上。
云鬟定睛看时,错愕不信。
这封被甩在面前的……赫然正是上次她叫阿喜送来的那辞呈!
云鬟来不及多想,猛抬头看向白樘,她本来推测这辞呈大概是被巽风或者天水暗中拦截了去,故而未曾落在白樘手中,故而他不知自己真的要请辞。
所以才有今日,亲自又来刑部一遭儿。
但是这又是如何?!
看着她错愕的表情,白樘道:“你以为,我不知道?”
云鬟莫名紧张,踧踖无措:“我……可是、可是尚书既然知道,为什么竟然……”
白樘道:“你不明白?”他索性起身,竟转出桌后。
云鬟本能地想要后退,又死死站住。
白樘来至身边,沉默片刻,才道:“因为我想,给你一个悔改的机会。”
云鬟心头悚然惊动:“尚书……”那日白樘将她“痛斥”一番,曾也给过她一个“机会”,只不过她冥顽不灵,并未听从。
云鬟虽意外于白樘竟设计自己,却也明白她所做种种、的确有违刑官之责,所以自个儿也无法见谅自个儿,又且令白樘失望透顶,当真是“五毒俱全”,又有何面目再留在刑部,只当辞官谢罪而已。
谁知白樘明明接了她的辞呈,却竟如此?
白樘道:“然而眼下来看,你却是九死不悔的?”
云鬟呆若木鸡,无法回答。
白樘轻轻问道:“为了太子殿下,值得么?”
云鬟道:“尚书……”
白樘却又道:“可知方才听见你来了部里,我心里在想什么?”
云鬟道:“我……不知。”
白樘道:“我还以为,你会知道我的用意。”
今日,他的身上竟有种迫人的气势,先前虽也有,却不似此刻般凌厉,素日压制的锋芒毕出似的。
云鬟终于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白樘却又随着走近了一步,垂眸盯着她,步步紧逼似的:“事到如今,我想知道的是,是什么让你如此坚持,不肯向我说明实情。”
云鬟忽然后悔自己今日亲自前来,这会儿她竟有种荒谬的感觉……似乎,白樘一直在等着她,就是等着此刻。
看出她面上明显的慌乱,白樘道:“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比我问你……太子跟你说了什么,给了你什么都难回答?”
云鬟道:“尚书……我、我只是……自愧驽骀,不堪驱驰……”
勉强说了两句,云鬟咬了咬唇,道:“正如尚书先前所说,我本来生性浮浪,时而任性,本不能为刑官……”
白樘不等说完,便道:“你自己也知道?”
云鬟道:“是。”
白樘问道:“你又如何知道?”
云鬟因去意已决,便豁出一切似的,索性沉声道:“太子一事上,我的确多有隐瞒,从先前世子府摄魂案直到如今,我无法做到、做到公正无私……”
白樘道:“你是承认太子对你坦白真相,你也承认……那关键证物在你手中?”
云鬟道:“是。”
白樘道:“那为什么不肯说?”
两两相对,默静如渊。
白樘忽然说道:“是因为,你方才在外头跟巽风说的:他是真心为了你好,所以你便不惜徇私枉法,而投桃报李,对么?”
云鬟只听得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跳的她双耳都有些轰鸣不真。
她索性跪地:“若尚书欲责罚,我也心甘情愿领受。”
不知过了多久,白樘道:“起来。”
云鬟未动,白樘踱到她身前,微微躬身,探手在她臂上一扶。
他的眼神太过深邃,如无际深渊,又似浩渺星空。
最终他松开手,只道:“去吧。”
云鬟慢慢地退了出来,又在门口站了片刻。
最后,她举手躬身,向内深深地做了个揖,才转身沿着廊下徐徐往外。
走未多时,还不曾出得这一重门,眼前忽然出现道熟悉的人影,凝滞,默然。
云鬟止步诧异,道:“六爷……如何会在这里?”
赵黼不言不语,嘴唇抿着,双眸幽暗。
云鬟见他神色不对,便道:“怎么了?我……”
正在想要不要将辞官的事在这会儿告诉他,却听赵黼道:“你方才……说什么?”
云鬟道:“我说了什么?”起初不解,但看着赵黼的神色,忽然有些明白。
云鬟才欲后退,却被赵黼握住手腕。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双眼,话语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道:“方才跟白樘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父王……父王杀了杜云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