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这个年代,农民买了东西,大都要秋后算账一般。沈默与崔秀山的会面,也是徐党与晋党秋后算账,支付报酬的时候。徐党借助晋党取得了一场极其重要的胜利,同时也要付出高昂的代价——除了杨博只能在三边总督和兵部尚书二选一外,晋党要求将王崇古由山东巡抚调任福建巡抚;张四维由陕西汉中知府调任浙江宁波知府,以及其余七名地方官员,从北方调任南方沿海地区,其中两个知府,五个知县。
这十个人员调动的要求,将晋党的老西儿风范尽显无疑——第一务实、他们没有要求任何朝中的职务,就连德高望重的杨博,也弃兵部而选择三边,无意掺和到朝廷的争斗中;第二发财为重,看到开海禁后,白银从海外滚滚而来,已经占据淮扬盐利和北方边地贸易的山西人,又将触角伸及南方沿海……虽然避开了徐阁老和沈默的禁脔——南直隶,却往浙江福建广东大肆布局——这些财商高人一等的家伙,显然认识到随着苏松因外贸而富甲天下,地理位置更优越、海上贸易更悠久的东南沿海各省,必然纷纷要求开禁,在这场财富大增长中分一杯羹。
于沈默来说,自然是不愿晋党晋商染指南方,但这种事情,还轮不着他决定……徐阶在写给杨博的信中,已经答应会给他十个官员平调的名额,所以沈默虽然深感肉痛,可还是得大方答应下来。
见所有要求都得到满足,崔老十分高兴,捻着胡子笑道:“我们山西人永远是大人的朋友,也请大人转告徐阁老,以后有什么事情,只需知会一声,我们必将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沈默点头笑道:“我会带到的。”说着起身道:“咱们出来的时间不短,也该进去了。”
崔秀山便撑着拐棍慢慢起来,想起什么似的笑道:“瞧瞧我这记性,还有给大人的一份贺礼,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请千万收下。”说着不带一丝烟火气的,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轻轻搁在桌上,便飘然去了。
为了避嫌,沈默没有跟崔秀山一同出去,而是又在火炉边坐下,将那信封把玩良久,心说这么沉这么厚,这得多少银票啊?才撕开封口,掏出里面的东西,却不是想象中的银票,而是一本文契样的玩意儿。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家名为‘日昇隆票号’的半分干股——沈默对这家票号很是熟悉……当初若菡整合苏州票号当铺,创建‘汇联号’,在淮扬的山西商人,便想要斥巨资收购‘汇联号’,却被若菡坚决的拒绝了。随后当汇联号的生意,开展的如火如荼的时候,一家名为日昇隆的钱庄也挂牌营业了,无论是经营范围,还是服务手段,全都跟汇联号一模一样,且由八大晋商联合担保!仗着晋商在长江以北的深厚影响力,日昇隆的买卖蒸蒸日上,与汇联号分据南北,至少在表面上不分轩轾了。
这崔秀山明面上的身份,正是日昇隆在宣大一带的‘坐镇东家’——在一般府城的分号,都是掌柜的负总责,只有最重要的五处地方,如京城、扬州、太原、济南、宣大,才有股东坐镇,监督指导,延揽客户。
现在崔秀山拿出千分之五的日昇隆股份来,绝对称得上是大手笔,即使以最保守的算法,也能价值白银三十万两,且是每年分红、子孙不息的……当然这有个前提,那就是日昇隆的生意永远兴隆下去。
“这些老西儿,算盘打得叭叭响啊。”沈默将那文契递给三尺道:“看来要大举进军江南了,便先给我这五分干股。觉着我为了发财,是不会为难他们的。”只要日昇隆生意兴隆,这玩意儿便会一直增值、年年分红;要是生意不好,这玩意儿便会贬值,甚至一文不值……所以在崔秀山看来,以后在跟汇联号的竞争中,沈默最少不会偏帮后者,一碗水端平了。
“看来他们也以为,”三尺将文契小心收好,轻笑道:“大人在汇联号也是拿干股的。”
“嘿嘿,”沈默笑笑,突然道:“这个不要夫人知道。”
三尺一愣道:“收干股的事儿吗?”
“嗯。”沈默点点头,有些心虚道:“你收起来,到时候直接开你的户头,分红也直接存在日昇隆,不要夫人知道。”
“哦……”三尺恍然道:“大人是要攒私房钱?”
“去你的,”沈默翻白眼道:“这叫……这叫机动资金,狡兔三窟知道不?”
“知道了。”三尺点头应下,心说这不还是私房钱?却又忧心忡忡的问道:“您要是成了他们的股东,是不是会帮他们说话呢?”
“球!”沈默笑骂一声道:“我要是敢帮他们,怕是连家门都进不去了。”说着压低声音道:“我这叫将计就计,将来你明白了。”
欢宴之后,席终人散,沈默也到了回京的时候,但在启程之前,他信步来到了锦衣卫据点内,在年永康的陪同下,来到后院中,一个单独的小院内。
此刻雪霁天晴,阴霾初开,沈炼父子两人正手持竹扫帚,认真的扫雪…………因为父子俩已经被皇帝勾决,所以必须等待特赦才能重获自由,沈默能做的,也只能是尽量改善一下他们的生存环境。
见沈默进来,沈衮恭敬的行礼道:“沈大人。”
沈默尴尬的笑笑道:“师兄还是叫我师弟吧。”说着朝沈炼恭敬的施礼道:“师傅。”
沈炼点点头,轻声道:“屋里说话吧。”
沈默便对沈衮和年永康道:“都进来吧。”
“你们在外面等等。”沈炼却道。
沈默只好独自进屋,面对着自己启蒙的老师,这位杀伐决断的大官人,仿佛一下回到了当年在沈氏族学中时,平息凝神,正襟危坐,偷眼打量着沈炼,却见他仿佛老了许多,虽然腰杆仍然笔挺,但头发花白了一片,更重要的是,往常总挂在脸上的愤世嫉俗,也消失不见了。
“老师……”见沈炼也打量着自己,沈默轻唤一声道:“您受苦了。”
沈炼摇头轻笑道:“我有这么好的学生,福气大着呢。”
沈默叹口气道:“让老师在这苦寒之地一待就是六年,学生羞愧难当。”说着拱手道:“等此间事情一了,学生便立刻派人前来,接老师回绍兴去。”
沈炼笑道:“你错了,为师在保安州的六年,安居乐业,快乐得紧。”说着轻叹一声道:“我不打算再挪地方了,这辈子就住在保安州了。”
“老师……”沈默轻声道:“您有什么难处吗?只管跟学生说就是。”
“没有,”沈炼摇头笑道:“不要想太多,有机会你去新保安看看,那里明山秀水,天高云淡,引吭高歌、不亦快哉?燕赵豪迈、击鼓舞剑、快意人生、不亦快哉?”说着微笑道:“比起满是脂粉味、酸腐味和铜臭味的南方,我觉着那里更适合我。”
“可是?”沈默轻声问道:“我两位师兄呢?还有小师弟,他们怎么办?”这年代只能回原籍参加科举,当然到了沈默这个层面,是可以利用户籍制度的漏洞,让考生在异地参加科举的,但以沈炼的性格,是绝对不会答应的。所以沈衮和沈褒将来要么不参加科举,要么就得回绍兴应试,那里的教学质量可比宣大强之百倍了,如果在这边念书,只是回去参加考试,怕是连秀才都中不了。
“他们啊,想去哪都行,干什么都可以。”沈炼道:“只是有一桩,我沈炼的子孙都不能当官……所以回不回原籍,没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