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一三章 神剑出鞘(上)(1 / 2)

官居一品 三戒大师 2092 字 14天前

发生在山东的刑虐案,极大触动了京城官员的敏感神经,这种肆无忌惮的暴行逆施,当然会被视为对上文官政治的极大挑战……正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文官政治的特点,便是以不消灭对手身体和人格底线的一种政治斗争,这是存在于所有文官心中的美好期望,所以他们憎恨特务政治、厌恶廷杖、对不把大臣当人的嘉靖皇帝、毫无底线的严阁老更是绝无好评。

所以借着徐阁老上台后,提出的‘三还’东风,文官们又开始大力鼓吹所谓的‘君子政治’,不遗余力的捍卫自己的游戏规则,甚至到了矫枉过正的地步……其醒目标志便是作为文官先锋队的科道言官,为了捍卫所谓的‘道义和信念’,以大无畏的疯狗精神,专治各种不服。

然而文官政治、言官强势的前提,是各方都遵守游戏规则,尤其是强权一方,不能因为输不起,而使用各种暴力来迫使别人屈服……因为一旦有人这样做了,所谓君子政治,也就丧失了前提和基础,沦为奢想和空谈。

而胡宗宪被刑讯逼供致死,正是一件极度挑战文官底线的恶性事件,只是因为都察院也牵扯其中,且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是以在事情没有定论,尤其是内阁没有表态之前,部堂大员们都刻意的低调处理,不许下属对此阐发议论,更不准他们上本言事。

这就是案发后十多天,民间和衙门里都沸反盈天,但正式的公文和奏章中,却鲜见提及此事的内因所在……转折点出现在永定门下,当胡宗宪的灵柩打开,百官第一次真切看到了,他那惨不忍睹的遗体。传言和文牍描述一万遍,也远远不如真见一次,造成的冲击力大。对那些仍相信真理和正义的年青官员来说,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果不给逝者讨回公道、将凶手打入十八层地狱,还有什么正义可谈?

而对于久经宦海、神经麻木的官员来说,胡宗宪的凄惨下场,也足以让他们升起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同情心……只是碍于上峰的压力、不便公开为胡宗宪喊冤罢了。

如果说昨夜之前,朝中百官、尤其是部堂大员们,还是以观望、克制为主,只有一些愣头青,准备上书要求严查此案的话,那么昨夜发生在刑部大牢的‘被自杀案’,就彻底的坚定了百官的立场……无法无天的暴行、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完全把规矩践踏成泥,如果再不团结起来、坚决抵制的话,那么将来有人遇到无法克服的难关时,必然会毫不客气的动用暴力、通过毁灭对手肉体来消除麻烦。如此一来,大明的政治氛围必然迅速恶化,朝中衮衮诸公,说不定哪天,就不明不白被对手取了性命……刑部大牢案发后的第二天,国子监祭酒徐渭以实名写就檄文,明其弟子张贴在京城大街小巷,十八衙门的照壁纸上,声讨某些野心家肆无忌惮的暴行,号召百官共同抵制强权暴力,还胡宗宪一个公道,还民众一个真相,更还大明一个朗朗乾坤!

这篇檄文一出,立刻引起强烈反响,各部官员纷纷上书附议,要求彻查此案,揪出元凶大恶、绝不能姑息养奸,只拿几个喽啰搪塞舆论。一时间群情汹汹,奏本雪片般地飞到通政司,再转往内阁……仅仅一天时间,便有百余份奏章,堆在了李春芳和张居正的案头。

看着那一份份言辞锋利、本本诛心的奏本,李春芳和张居正这个后悔啊,早知如此,就抢在陈以勤前头告假了,就算在家里闭门等死,也比现在内阁中如坐针毡要强得多……现在内阁只剩下他们俩,想告假都不可能了,只能在这儿强忍着精神折磨,一本本的阅看下去。

“全都中邪了!”在票拟了几十本后,张居正终于忍不住爆发了,他把手里那本条陈往桌上一摔,怒道:“把一个贪污受贿通倭矫诏的胡宗宪当成亲爹了!呼天抢地、如丧考妣啊!说没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三岁孩童都不信!”

李春芳没有他那种愤怒,低头看着那些条陈,反而喃喃道:“舆情汹汹,不严查不足以平民愤。”

“你是昏头了吧!”张居正瞪眼道:“自个寻死,别拉着旁人!”

“戒怒戒怒……”李春芳讪讪道:“我就事论事而已,百官正在火头上,这时候和他们对着干,无异引火上身啊。”

“嗯……”张居正压住怒气,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但怎么个查法,派谁去查,查到什么程度?可别引火烧身,就追悔莫及了。”

“这不是我们可以置酌的,”李春芳道:“还是立即请元翁示下吧,至晚下午就得送司礼监了,劳烦太岳走一趟吧……”

“嗯……”张居正看着李春芳,心中恼火道:‘难道你不知道,我刚吃了闭门羹吗?’刚想下意识的回绝,但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见到徐阶的好机会,便点头应下道:“好吧。”于是起身道:“我这就去。”

“如此甚好。”李春芳微笑道:“代我向元翁问个好。”

说走就走,半个时辰后,张居正已经回到了昨日被拒之门外。

“抱歉阁老,老夫人今天还是不许我家相爷见客。”那门子心说,这位恢复得够快的,还以为得过两天才能再来呢。

“这次是有紧急公务要面陈阁老,”张居正正色道:“请务必通禀一声,以免耽误大事。”

听他这样说,那门子岂敢拿乔,赶紧应下,请他门房里喝茶等待,自个急匆匆进去禀报。

不一会儿,他拿着个信封出来,双手奉给张居正道:“这是我家相爷给阁老的。”

张居正面无表情的接过来,抽出其中的信纸展开,便看到上面只有两个字‘海瑞’,确实是徐阶的亲笔。

显然徐阶已早有了决断,张居正不得不承认,这是极为老道的一手,上‘天下第一疏’之后,海瑞的名声之盛,天下无出其右。其在民间,已经化身为与包拯一样的青天大老爷,被百姓立生祠供奉。即使在官场,许多人视他为疯子、傻子,但都不得不承认,如果大明还有良心,那就是海瑞这颗心,如果世上还有正义,那就是海瑞这个人。让这样一个正义与良心的化身,负责审理此案,自然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然而海瑞真是孤臣完人?张居正不以为然,虽然他的《与沈拙言绝交书》天下皆知,但两人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岂是一封书信,几行文字可以撇清的?只要海瑞在断案时出手过重……对于那个二杆子来说,这几乎是一定的……就可以让言官参他别有用心,再把沈默拉进来一起批斗。这样一来,此案性质立变,舆论也不会再一边倒,就有可能如其他惊天大案一般,大事化小、不了了之了……看似用个无可争议的人选,却能让沈默惹上一身骚,不能再一味扮演苦情角色,博取大众的同情。徐阶这算盘打得确实精。但张居正在佩服之余,更为徐阶又一次将自己拒之门外而伤神……难道师相竟有别的打算?却要我自生自灭了?饶是他心志坚定,但在回去的路上,还是不禁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回到内阁,把那字条给李春芳一看,李春芳也说好,便票拟出来,立刻送司礼监了……倒不是两人不想直接送呈隆庆,实在是皇帝最近竟不见外臣,宫外已经有不少说法了。不过两人都通过各自的渠道,知道其中的真相,但现在都自身难保了,谁还有心思去替皇帝辟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