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节(1 / 2)

凰图 寐语者 3216 字 15天前

兄长终于寻到了那一味御医药方中的重药,原是为他续命的,若剂量逐日加重,便成了催命的毒药。只要在每晚的药中再添些许,他便捱不了太久。

第一次投药,她的手在抖,心在抖,周身在抖。

心下有万般挣扎,如何忍得,让那人的性命断送在自己手上。他的容颜、目光、身影……从浓黑的药汁里映上来,那容颜如雪,那目光如霜。她的泪坠入药中,如果心底的怨,能化在泪中,就让这滴泪,做了那夺命的毒。

奉了药,一步步走进寝殿,心中有奇异的最后一线欣慰,他肯让她亲手侍药,到底对她虽无情,却还有信。

夜阑无声的寝殿中,杜若冷香浮动,宫灯孤照,白衣茕茕。

他端坐御案后,执笔凝定如石,久久纹丝不动。她不敢近前,不知他在想什么,竟有那般冷寂成灰的脸色;不知他要写什么,竟连执笔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紫毫端,终落于纸上,一笔一划,如施刀斧。

他苍白如纸的脸色,随纸上每写一字,愈是苍白一分,愈映得他鬓色、眉色、眸色,深如茫茫无尽黑夜。唇上仅有的血色,最后也褪尽,眼底幽幽光亮如星辰陨落般黯然熄去。修长手指再也握不住一支笔的重,紫毫掷落地上,玉管脆裂,溅墨如血。

他站起身来,眼里茫茫,看也未看她一眼,缓步走向殿外,广袖垂地,白衣离索,背影萧悴,薄得似一缕烟尘,随时会在夜色里化开。

“陛下要去哪里?”她问。

“栖梧宫……”他的语声清冷,邈远得像从天边传来。余音未尽,他身子微微晃了一晃,手扶向身侧如意琉璃楼阁宫灯,宫灯倒下,人也倒下。

殷红的血,从他唇间涌出,染红大片衣襟。

她手中药盏坠地,跌得粉碎。

那一夜他命若游丝,御医几乎回天乏术。

留在御案上的那一纸书,是南秦国主写给北齐新册封皇后的贺书,是兄长给幼妹的谆谆祝训,是他写给被他亲手送入北齐和亲的华昀凰——“克令克柔,惟勤惟俭,孝养孔虞,尽敬妇德……”

望了纸上沉静无波的笔迹,裴令婉幽幽笑出声来。她在他病榻旁彻夜垂泪,泣不成声,心中想的是,就这样救不回来也好,就这般魂归九泉,清清净净撒手去了也好。

可他不甘撒手。

凶险至此,也不知他凭了怎样心志,生生又熬过来。

他的时日更少了,可对她而言,对裴家的安危而言,还是太长。

再一次投药,裴令婉的手,已不再颤抖,不过是让他早一些解脱,或迟或早,于他是一样赴死,于裴家,于她,却可绝处求生!照所投的药量,慢慢销蚀他衰弱也强韧的生命,她计算好了,至多还有六十日。他来不及在死前向裴家动手,她却有备而来,来得及一手挟小皇子临朝,一手凭裴家军铲除沈家。

千算万算,天命难算。

尚未来得及部署周全,尚未到她暗暗等待的日子,他终究不肯让她如愿,……人之将死,或许真有冥冥中感应。此后一次次午夜梦回,乃至今日,裴令婉仍无法摆脱那个残照如血的黄昏,那个独自走入血色落日中的身影——

那一天,他来她宫中,与幼子相伴了半日,临走将幼子交与她手中,注视着她的眼睛,淡笑道,“你进宫也有些时日了,朕记得第一眼见你时,你满面羞红。”

她怔怔回望他,一时竟哽住了喉头,无言以对。

“令婉。”他唤了这一声。

多久已不闻他唤她的名。

“陛下。”她顺从地屈身,伏跪在他膝前,柔婉仰头。

他抬手替她掠起一丝散下的鬓发,指尖在她脸颊微风般拂过,没有停留。

“朕走了,你珍重。”他微微一笑,转身徐步走向殿外,身上龙袍玉带被日光照得熠熠生辉,肩上日月纹章鲜活得仿佛会发光。她抱着孩子,痴痴望着他就这般走入夕阳残红里。

是夜,皇帝驾崩于栖梧宫。

她恍恍惚惚,身在梦中一般,被近侍宫女左右扶持着,步履如浮,不知是怎样走上栖梧宫里玉阶层层的凤影台。这座宫室,自旧主走后,再无外人踏入。

风动珠帘,垂幔翻飞。

萦回不散的一缕香气,有他身上的杜若冷香,也有此间旧主的迷离气息。

他静静安卧在那旧主的凤榻上。

一身白衣,乌发散覆玉枕,容色宁定。

【作者题外话】:提醒:前面第十三章 上有重要修改。

第十五章

那夜,裴令婉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栖梧宫的。

他宛如沉睡在雪掩霜埋中的遗容,她只看了一眼,双膝跌落在地,颈项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冰凉的手扼住,折低,再抬不起来,再不敢多看一眼。如同初承恩的那夜,她跪在御榻前,顾不得少女的羞怯,悄悄抬起目光沿着那雪白中衣徐徐上移,移过他衣襟微敞的胸膛,移过坚玉般的下颌,他的眉眼终于照进她眼中。一瞥,惊艳了她的一生。

他生于深宫,死于深宫,流亡辗转,复位中兴,一生耀目如星堕,雪亮而短促的光芒划过了这皇朝的天穹。终究在这碧幽幽的栖梧宫里,他这孤独沉重的一生猝然而止。而她呢,从此剩她一人,独对深宫九曲里满目的白与黑。

这个曾令她爱入骨,也曾怕入骨的男子,已经遥隔九泉,可她依然畏惧。

她怕极了,怕他会蓦地从沉睡中睁开眼,用那双寒夜般看不穿的眼睛望着她,看清是她亲手投下的毒,是她夺去了他的命。她怕得不敢抬头,甚至不敢恸哭出声,六宫上下都为皇帝宾天而哀声震宇,连风声里都是绵绵呜咽,她却流不出一滴眼泪……这一刻来得过早了,即便心底已将来日夺宫之谋一步步推演过了,猝不及防间,她还是失了心,乱了神。踉跄退出栖梧宫,鬼使神差般回头看了一眼宫门,刹那迷了眼,又看见当日那个深红长裾逶迤如血漫过玉阶的背影……那个妖女就像是天生从血池里走出来的,一身杀伐,踏血而行也能步步生莲。

这一念,激出了裴令婉的意气。

她从恐惧中清醒过来,抖着手给兄长传了信。

兄长会控制住京畿,而宫中这一役的胜败,就看她能不能控制住小皇子,能不能降住王隗——

本朝铁律,皇帝驾崩后,身边服侍的人,无论什么样的资历地位,都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跟随先皇,前往皇陵守陵,终生不得再踏入宫闱一步。命好些的,先皇临终前给个恩旨,或是拥立有功,新皇给个情面,准其还乡。也有人半生都仰仗着天子身侧的荣光,呼风唤雨惯了,受不住往后皇陵寂寥,落魄成无主之犬,便自裁殉主,得个忠奴之名。

这宫中,皇帝之外,除了昔日的华昀凰,也只有王隗,是皇后裴令婉心存忌惮之人。这王隗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宫中各处尽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皇帝并不对内官过于倚重,向来禁止内官议论朝政;王隗也不是个好弄权的人,身为中常侍,只在皇帝身边尽心服侍,不与外臣多攀援。华昀凰还在宫中时,王隗对这个长公主礼敬无比;华昀凰远嫁,权盛一时的何家败给了皇帝,废皇后何氏打入冷宫,裴令婉从贤妃晋为皇后,王隗便又转对裴皇后恭顺亲善。小皇子一直是王隗亲自照料,他一个无亲无眷的阉人,对小皇子,亦奴亦亲,宝贝到了命里。

皇帝千秋之后,王隗的去向,最好也不过是还乡养老,可如今,裴令婉要给他一个更好的去向。她能让他留在宫中,留在他荣光无限的中常侍之位上,留在小皇帝的身边。

只要太后临朝,女流之身离不开内官的辅助;皇帝年幼,也离不了贴身服侍的人。若是王隗跟裴家同了这条心,往后他还是他,换了皇帝,也不会动摇他的位置。这天大的恩惠,只有她裴令婉能给他,先帝再信重他也不会为了一个内官破了这祖例,不会为了留下一个王隗,而罔顾朝臣谏官滔滔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