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与她很是亲近的承晟,见了她,不哭不叫,只一双眼睛直勾勾盯了她看。昀凰心疼孩子无辜受罪,俯身想将他抱起,他蓦地如发狂小兽,扑向她颈项便咬。谁也料想不到一个五岁的孩子,会骤然发疯袭人,近在身侧的尚尧也来不及阻拦,昀凰抬手挡去,被承晟一口咬在手腕,鲜血涌出,流了他一嘴一脸,任凭尚尧厉声呵斥,也死死不肯松开。尚尧不得已,出手重重捏开他下颌,疼得承晟惨叫一声张开了嘴,再度晕厥过去之前,将怨毒的一眼,深深剜向昀凰……自那一刻起,他再不是那个腻在她身畔,童声软语地叫着“太子妃”,依恋她的笑语温柔,爱听她唱南朝歌谣的小小孩童。
帝后亲临灵岫宫,昭仪商妤随行。
这处宫室原本不叫灵岫宫,因二皇子住在了蓬壶宫,蓬壶乃海上仙山,寓意天人居处,小皇子生来就冰雪剔透,宛如天人,皇上将这宫赐给小皇子,宠爱之心不言而喻。不久,皇上又下旨将大皇子居处更名为灵岫宫,取意蓬莱之灵岫,方壶之妙阙,以示对两位皇子一视同仁。
皇后华昀凰出走殷川,传言失宠将要被废之际,灵岫宫里颇热闹过一阵,有些人以为华皇后被废,二皇子会连带着失去皇上的欢心,大皇子又将东山再起,因而纷纷巴结。待到华皇后以隆宠无极的风光回宫,灵岫宫前走动往来的人也消失殆尽。
今日灵岫宫里清冷一如既往,并未因一个宫人意外亡故而显出混乱。
皇长子承晟被乳母申氏牵着,当先迎出,端端正正跪在宫门前,身旁宫人从申氏往下,个个恭敬却不显惶恐,颇有一分自视高于寻常宫人的傲气。在大皇子身边侍候的,都是从前晋王府的老仆,入宫后只觉身份资历也高人一头。然而皇长子的地位尴尬,虽受皇上怜恤照顾,却因母妃的身份受累,更被二皇子占去了原属于他的荣光,身边宫人自是远不如蓬壶宫的人得势。
如今的承晟,已有八岁,身量已长。
他端正跪下,撩起宝蓝裘绒锦袍的下摆在身前摆正,尚未到着冠的年纪,头发以玉扣束起,脸庞未脱孩童稚气,鼻梁秀长,眼尾尖挑,薄唇与他父皇如出一辙。
尚尧面对长子,敛起了对待幼子的宠溺,以父皇的威仪沉声道,“晟儿,见过母后。”
承晟不声不响朝帝后俯拜下去。
昀凰微怔,全未想到,当日幼兽般疯狂的孩子,竟顺从如此,竟像是当初那个躲在她深垂广袖之后,顽皮嬉笑的孩子又回来了。
“晟儿?”昀凰试探唤了一声。
他的头脸垂得更深,缄默而温驯,如一头驯服的羔羊。
尚尧亲自上前,伸手将他挽了起来,引他到昀凰面前。
他顺从地垂首站着端正,目光半分也不抬。
“晟儿,你长高许多了。”昀凰柔声微笑,抬手轻抚过他头发,他不易觉察的僵了下,缩起脖子,旋即又顺从低头,并不躲闪。昀凰温柔又似不经意的抬起他的脸,直视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再也藏不住,闪乱的撞进昀凰眼里,如惊雀,如暗火,在她的目光下挣脱不得。
“殿下自三年前一场大病后,便不能开口讲话了,还望皇后恕罪。”跪在一侧的乳母申氏惴惴开口,甚是惶恐之状。昀凰收回目光,转向申氏。面前的承晟慌忙垂下目光,鼻尖隐隐冒出薄汗。
乳母申氏,脸如满月,眉目和顺,年纪尚轻,面上却已有暮气。
申氏将宫人坠井一事,禀奏于帝后。
坠井的宫人身份寻常,近日也无异常之行,居处也被细细搜寻过了,一切如常,看来确是意外。申氏言语镇定,眉目间不掩戚色,黯然道,也是那宫人命薄,无福再侍候殿下。
昀凰细问了皇子的起居,转向尚尧道,“皇上,此事还需细查,事关皇子安危,不可疏忽。即便只是意外,这宫中有过不祥之事,再让皇子居住也不宜了。衡儿现随我住在昭阳宫,不如就让晟儿迁入蓬壶宫。”
低着头的承晟,肩膀轻微一颤。
尚尧也似有些意外,一时注目在昀凰脸上,沉吟不语。
申氏叩首道,“殿下性喜清净,去别处宫室恐怕住不惯。”
商妤含笑进言,“殿下已年岁渐长,不同幼时了。”
承晟不时悄悄抬眼看乳母的脸色,这动作尽落在不动声色的尚尧眼里。堂堂皇子,如此依赖一个下人。尚尧淡淡看向承晟,道,“皇后思虑周全,往后你就住到蓬壶宫去。”
昀凰顺了他的话,缓声道,“殿下如今也大了,已不需乳母在侧,男儿该有男儿的侍从了,往后乳母就不必跟去蓬壶宫了。”
第十九章 下
寒夜萧萧,更漏已迟,北风低回呜咽,在夜色里卷起了一层茫茫的白,停了两日的雪又开始无声无息落下,覆满宫城内外高阙重檐。
宫灯映照着御案上累累如山的奏疏,灯旁,皇上深衣缓带,长身而立,白玉单簪映得鬓色与眉锋如墨染刀裁。他手中执了奏章,面容凝重,目光良久纹丝不动。侍立在侧的单融暗里揣测,皇上此刻心思是怒是忧。
西台御史已经第三次联名上奏,依仗了诚王的授意,摆出死谏的架势,阻拦南朝叛军统领仇准和旧臣沈觉入朝觐见。
这帮老东西,自恃年资,根基深厚,全不把皇上登基之后增设的东台御史放在眼中。东台御史令之位一直空缺,皇上有心扶植于从玑成为东台御史之首,而今正是他出头效力之机。然而于从玑为人手段,远不及他的对头们老辣,全赖背后有于相的支撑,尚能与西台相争不让。
皇上还京,尚未拿禁军开刀,诚王已兵谏不成又行文谏,软硬兼施的胁迫皇上,一面阻止沈觉入朝,一面授意西台御史弹劾姚湛之,罗列十三项罪名,要将这个背弃他而投效皇帝的大将军,生生扼死在皇帝面前,好让朝臣都知道,他要杀的人,皇帝也保不住。
更深夜寒了,单融不忍看着皇帝如此劳神,劝谏道,“时辰不早了,皇上保重龙体,早些歇息,皇后还在昭阳宫候着呢。”
尚尧淡然道,“奏疏一时半刻看不完,今夜朕就宿在这里。”
昭阳宫里的灯火,总是亮至深宵,若他不去,她也未必在等。
单融一怔,自皇后从殷川回宫,这还是头一遭皇上不在昭阳宫留宿。
“老奴这就去传旨。”单融不敢多言,缓步退出,便要转身,却听皇上沉声问,“昭阳宫今夜如何?”
单融回道,“回皇上,昭阳宫安好。皇后照料着小殿下,寸步不离。殿下比日间更见好转,退热后已能安睡,毒疹消退后未见复发。太医仍守在昭阳宫……倒是,皇后连日忧劳,气色不佳,太医担忧凤体违和,皇后却不肯让太医问脉。”
“她总是这样逞强的性子。”皇上眉头皱起,斜扬入鬓,眉心锁出深痕,“你告诉仲太医,朕明日一早要看皇后的脉案。”单融舒了口气,皇上还是疼惜皇后,看来并无嫌隙,忙笑着应道,“是,老奴也将皇上的关切嘱咐转呈皇后。”
尚尧微微一笑,神色稍霁,徐步回到御案后,“蓬壶宫里如何?”
单融小心斟酌着言语,“蓬壶宫的人在尽心侍候着,殿下还是不思寝食,适才已服下了太医开的宁神平惊汤……”
尚尧默然,深邃眼廓,被宫灯下的阴影填满。
自三年前受了那场惊吓,承晟便落下失语的病根,不语不哭,寒热饥困都不出声,有了病痛也不会与人说。如今又离开了自幼寸步不离的乳母,独自隔绝在陌生的蓬壶宫中,一个八岁幼童,该是何等惶恐。
单融等了良久,见皇上面无表情,不置一词,便试探道,“皇上心念大皇子,老奴这就替皇上过去看看。”
“朕也想看看承晟。”
身前宽大的御案,仿佛隔在自己和一切之间,隔开了父子、夫妻、君臣……御座之上,只得孑然一身。尚尧寥落而笑,“可朕不能,身为他的父皇,朕连亲自去看他一眼,也不能。”
御座上的君王,平日里峨然挺拔的身影,此刻被华幔明灯映衬成了一抹萧索的影子。单融心酸道,“皇上的为难,老奴明白。”
她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