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冤仇氣不息(2 / 2)

何天寶忽然不安,隱隱覺得這屋子裏有什麼東西不大對勁,又說不上來。

這時電話響了,金啓慶說了兩句,滿面笑容地對何天寶說:“人找到了,弟妹從大柵欄後面跑到胡同裏,不知怎麼走到宣武門外去了。”

何天寶接過電話,何毓秀從胡同裏走出軍警的封鎖線,在宣武門外一家飯莊子借了電話報平安。金啓慶讓輝子開車去接她,然後直接送到宅子去。金啓慶又對何天寶說:“聽說賢伉儷要來,我自作主張,幫你們在東城賃了個院子,粉刷一新,棚也重新糊過,還租了家具——你如果不滿意可以打電話讓他來換,家具行老板是我朋友……”

何天寶謝了金啓慶,就要告辭,也去安置。

金啓慶堅決挽留:“這種事情讓弟妹做就可以了,你初來乍到,我是一定要給你洗塵的。酒我都準備好了,不是新貨,是我一個同族兄弟自家釀的綠茵陳。”

何天寶知道北平風氣男尊女卑,對待妻子要如衣服,但這種時候也顧不得了,說:“讓金啓慶見笑,內人年輕沒經過什麼事,小弟還是親自去看看她再來叨饒這頓酒吧。”

“小夫妻,明白明白。”金啓慶居然也有痛快的一面,說:“輝子,你開車送何先生,先送何太太到宅子,一定安頓好了再走。”

聯絡站這部老爺車極難發動,輝子弄了半天車子除了發動機不響哪裏都響。

何天寶雖然不懂修車,但是會察言觀色,懷疑這個輝子是故意拖延時間。於是何天寶嚷嚷不耐煩,說要坐洋車去,輝子不肯,說那成何體統,而且他回來也不好交代。

“什麼叫體統?我媳婦兒一個女人家,兵荒馬亂的,人生地不熟的……”何天寶語無倫次,他開始時是演戲,說到後來,聲音不由自主地發抖,竟是真情流露。

剛巧就在這時,車子好容易發動起來,又不斷遇到日僞軍警的哨卡,僞警察還好,日軍對於他們從北平警察局拿到的各種通行證根本不認賬,還是要仔細檢查。從六國飯店到宣武門外不過三五裏路程,他們四十分鍾之後才到。

何天寶一路上心急如焚, 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小聲罵娘:“狗日的小日本,小鬼子,東洋倭寇……”

輝子安慰他:“快了快了,這都是大柵欄那場槍戰鬧的。”

何天寶忽然問:“大柵欄到底誰打誰問出來了嗎?”

“是日本人設伏抓抗團的學生……”輝子隨口答應,話說了一半忽然察覺自己失言,作爲一個司機,他知道得太多了。

何天寶冷笑:“你們這跟自己人裝神弄鬼的,是誰的意思?周佛海還是李士羣?”

汪精衛的情報系統創建於租界極司菲爾路76號,人稱“七十六號”,外面傳得神乎其神,其實裏面一片混亂,前後有丁默邨周佛海李士羣三個頭子,這三位都不放心別人所以都不肯放手,各有一班親隨手下,互不信任。何天寶姐弟是在越南被汪精衛夫婦直接看中的,七十六號的三巨頭估計統統在猜疑他們。何天寶打聽過,這北平聯絡站當初是周佛海安排的,後來周佛海事多,由李士羣接管。不管輝子是向周李哪一個匯報,都不會信任他這個“安南仔”。

輝子保持着那種北平人的敦厚微笑,說:“您是搞政治的,我們是搞情報的。有些事情不告訴您,於您有好處。”

何天寶冷笑:“反正,如果我媳婦兒少了一根頭發,你就小心了。我對付不了姓金的,但未必對付不了你這麼個小嘍囉。”

聽了這話,輝子有些含糊,把車子靠邊停下,陪笑着說:“這不關金大爺的事,我跟南京的聯系他不知道。我相信先生太太都是清白好人,一會兒兩位就能團聚,保證太太無驚無險。”

“有驚無險?什麼意思?”

“我們鬥膽,要考驗何太太一次。”

何天寶憤怒地問:“既然你們已經嚇唬過我們一次,爲何又要單獨嚇唬我太太?”

輝子說:“我們也是小心謹慎——這次槍林彈雨的,何太太人生地不熟的,竟然能從大柵欄穿過軍警的封鎖線,走到宣武門外去。雖然可能是趕巧了,但是我們確實不放心。”

“那你們要怎樣才放心呢?”

輝子從口袋裏摸出一樣東西,遞給何天寶。何天寶接過來看,是顆演戲用的空包彈,他裝作不懂,問道:“這是什麼意思?拿顆子彈嚇唬我嗎?我既然敢頂着千夫所指跟汪先生幹革命,就不怕殺頭掉腦袋!”

“何先生你誤會了。”輝子又摸出一顆子彈遞過來,解釋:“這樣的才是真的子彈。我們一會兒用的子彈都是去掉了彈頭的。”

何天寶面色陰晴不定。

前面忽然響起槍聲。

何天寶跳下車子,站在路邊看,心髒仿佛要跳出胸膛。

他們的車子停在騾馬市大街邊上,前面一百米就是騾馬市大街和宣武門外大街的交叉口,一個短發女子跑過路口,看身形正是何毓秀,右手拿着把短槍,邊跑邊向後開槍。何天寶覺得姐姐的步伐有些古怪,仔細辨認,她右腳的鞋襪似乎染成了紅色,應該是受了傷。

何天寶望着姐姐,腦子嗡的一下變成了蜂窩,無數念頭亂紛紛呼嘯來去:是誰在跟姐姐交火?軍統的人、北平的人還是南京的人?姐姐暴露了,但是暴露到何種程度?我是不是撇清關系繼續潛伏下去?

耳邊傳來咔噠一聲輕響,是手槍保險打開的聲音,何天寶轉頭看,輝子也下了車,雙手握着一把手槍指着何天寶,兩肘架在車頂上,神情緊張。

何天寶這才意識到自己失去了可能唯一的機會,他本該立刻制服輝子,奪車救姐姐的,只是這個他冷眼看輝子:“你這是什麼意思?”

輝子的臉上仍然掛着北平人的溫和笑容,掏出一副手銬,放在車頂往前一推,手銬滑到了何天寶這一側,說:“何先生,我還是那句話,真金不怕火煉,如果您是清白的,就自己去跟上面的人分辨吧。”

何天寶拍車頂,厲聲說:“你好大的膽子!”

“聽說您是文官,何太太更是留洋回來的女學生,怎麼會隨身帶着手槍?”

“你說那開槍的女人?”何天寶冷笑:“誰說那是我太太了?你自己不是說了,日本特工在抓抗團的人。”

輝子憨厚地點頭:“既然這樣您就更不必擔心了,別讓我難做。快戴上手銬上車,不然等一會兒日本人來了,我就只能先斬後奏了。”

何天寶就是想拖到日本軍警趕來,沒想到輝子竟然敢威脅要當場槍殺他。但他知道這種時候嘴上不能輸:“先斬後奏?你是什麼東西,也配斬我?到時候汪主席問起來,你猜,你上司是自裁謝罪還是宰了你頂上?”

兩人正在僵持,忽然旁邊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天寶!”

兩人轉眼去看,一個穿白色旗袍的美貌女人站在路邊,化着濃妝,鮮紅的嘴脣又驚又怕地顫抖,直勾勾地看着他們,正是早上何家姐弟在大柵欄見過的那人。

那女人飛跑過街,撲到何天寶懷裏,用後背擋在他胸前,轉頭衝輝子喝道:“光天化日的你拿槍對着他……你們……你們北平還有王法嗎?”

何天寶先是一愣,本能地用手攬住那女人的背,軟玉溫香抱個滿懷,那女人低聲說:“不想死就假裝我是你媳婦兒。”

女人因奔跑而喘息,裹着乳房的絲綢摩擦在何天寶的胸膛上,心心相印,他瞬間知道了這女人的身份,感到自己的心髒不可抑制地狂跳。

女人轉身攔在何天寶身前,展開雙臂,怒視輝子,像只保護幼崽的母獸。何天寶癡癡地看着眼前烏雲般的頭發。

遠處的何毓秀也看到了何天寶和那個女人,愣了一下,向他們舉起槍。輝子舉槍要打何毓秀,何天寶挺身向前,用左邊的臂膀遮住那女人,右手打低輝子的槍,何毓秀恨恨地看了何天寶一眼,轉身逃進了一條胡同。

幾個騎自行車持槍的便衣追過來,朝着胡同口裏亂開幾槍,跟着追了進去。

輝子看何天寶,何天寶恢復了急智,低聲說:“你想暴露身份嗎?”

騾馬市不算繁華地段,但光天化日的,周圍迅速聚攏起一些看熱鬧的人。輝子迷惑地把手槍藏進袖口,問那旗袍女人:“你是……何太太?”

何天寶終於回過神來,哼了一聲:“廢話!”

輝子問:“那剛才那個開槍的女匪徒是……”

何天寶說:“我要是認得,不就是軍統特務了?”

輝子尷尬地合上手槍的保險,避開周圍人的目光,插回腰間,走過來鞠了個九十度的躬,說:“何先生,何太太,今天一場誤會,實在對不住了。兩位請上車,上車再說。”

那女人對何天寶說:“我不坐他的車!”

何天寶板着臉對輝子說:“鄭先生很抱歉,內人今天受了連番驚嚇,我們就先告辭了,其他事情改天再細說。”

輝子倒也光棍,點頭說好,殷勤地說:“兩位稍等,我去叫洋車。”

何天寶說:“不用麻煩了,誰知道你在車上又搞什麼名堂!我們自己走路去——你喜歡盯梢就跟着!不,我勸你還是搶先到飯店去檢查我們的行李!小心,我那箱子裏藏着重慶的特務!”

輝子給了自己一記耳光,說:“是我魯莽了,我明兒上門去負荊請罪!我們給您備了房子,在金魚胡同24號,行李這會兒應該已經送過去了,這是鑰匙和地址。”

何天寶不說話,板着臉接過了鑰匙和紙條。

輝子灰溜溜地開車走了。那女人挽着何天寶走進旁邊的一條小胡同,進胡同女人就放開了手,一個人走在前面。中國女人穿着高跟鞋旗袍走路就是好看,腰肢擺動,繡着紅色花朵的乳白色綢布在渾圓的臀部周圍緊繃浮動。

看看四下無人,那女人站定回身,上下打量何天寶,濃重眼影包圍的雙眼中百感交集,粉臉上作出一個勉強的笑:“小寶你好。”

何天寶面無表情:“阿媽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