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节(2 / 2)

更有后来,宝玉放肆大骂官员们都是国贼禄蠹,也捎带上了黛玉已逝的父亲,让黛玉彻底对宝玉寒了心意,断了念想。可如今,宝玉却大大咧咧把这话拿出来明说,黛玉一时又羞又愧,只恨不能一头撞死。当即拿帕子捂在脸上,嘤嘤哭泣着,飞快跑开了。

宝玉还傻傻站在原地,痴痴的对着黛玉的背影发愣。直到他的贴身大丫鬟袭人久不见他,估摸着这位小爷可能会去见林姑娘,遂也悄悄溜进园子里,手上还拿着扇子和汗巾子,只待若有人看见她,便说是替宝二爷送落下的东西的,也好图个名正言顺。

袭人赶过来的时候,刚巧看到黛玉跑走,宝玉却还站着不动,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危机感,遂匆忙上前,拉着宝玉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这暑热的天儿,就这样出来可怎么受得了?亏我看见,赶了送来。”

宝玉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

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惊慌又是妒忌,又是吓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说着,便用力去推宝玉,急促道:“这是哪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回前面去?当心有人找!”

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的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袭人远远看着宝玉跑远,又遥遥望向之前黛玉离开的方向,只觉满心满嘴的苦味,同时又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只觉这才是宝玉肺腑中掏出来的恳切心情,一时间,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却是半个字也不能吐露。然而心中,对于宝玉的那份情丝,也从本来敌对的金钏儿身上再度移回到已经离开大观园的黛玉身上。

袭人本就比宝玉年长几岁,早几年便渐渐懂了人事,后来趁着秦可卿还在的时候,有一次在东府赏花吃酒,趁着酒意和宝玉成就了好事。打从那时起,她就一心一意等着做宝二爷的姨娘。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虽然她是史太君指派过去的,但是王夫人却又送了一个金钏儿过来,当时她就明白了,这人是王夫人被宝玉预备的通房丫头,将来的姨娘预备役,这本来也是她的目标,因此两人明争暗斗个不休。

只是今日听了宝玉的话,袭人方才突然想起来,即便斗败了金钏儿也没有多大意义,宝玉总是要娶正妻的,若是娶一个贤良且不得他心意的,自己倒还能占个心上人的位置。可若是娶了一个把宝玉迷了心窍的刁钻姑娘回来,她这个预备姨娘哪里还会有什么好结果?

早些年,她便看着史太君把宝玉和黛玉养在一处,心里想着将他们凑成一对,可王夫人却一万个不同意,而更加看重宝钗。袭人自己也觉得宝钗更好,大度又和气,贤良又宽厚,待她们这些丫鬟比黛玉亲切大方的多,因此心里盼着宝玉能和宝钗成就良缘。

后来随着三人渐渐长大,袭人也看出,宝玉虽然也喜欢宝钗,可在黛玉面前就没有可比性了。好不容易黛玉随着大房离开了大观园,宝玉也一度忘记了黛玉,跟金钏儿成就了结果,当时袭人满心醋意,只顾着跟金钏儿相争,就忘了后面还有一个宝玉挂在心头的林黛玉。而且她也觉得,男子大多负心薄幸,只记得眼前人,黛玉许久不再回到大观园里,只怕天长日久的,宝玉也该把她忘了才是。

却不料,今天竟然在无意之中听到了宝玉的一番诉肺腑心之言。这林黛玉,都已经离开大观园了,还将宝玉迷得死去活来的,若将来真的嫁过来,她这样拔了头筹,当了出头鸟的丫鬟,还能得个什么好下场?

便是为了自己,袭人也决不能让黛玉嫁给宝玉。可眼下,老祖宗的意思是明摆着的,能干预这件事的,也唯有王夫人了。虽然王夫人派了金钏儿过来,可她只知道同宝玉玩闹,仗着宠爱生事,并不记得时时给王夫人传递信息。袭人暗忖,自己或许能替了金钏儿的作用,明面上是史太君给宝玉的人,暗地里还可以得到王夫人的抬举。如若两代主母都属意于她,那么假以时日,更近一步,易如反掌。

想毕,袭人下定了决心,偷偷看看四周,见无一人听到、看到,就悄悄溜走了。今日荣侯府宴客,宝玉虽然跟着李纨来了,但史太君和王夫人却都没有出现。那么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抢在宝玉回大观园之前,先见到王夫人,表现一番自己的忠心,彻底取代金钏儿,也彻底断了宝玉和黛玉可能会有的未来。

去见王夫人并不难,前段时间宝玉挨打,王夫人为了照顾他,指了自己最放心的贴身丫鬟金钏儿过去伺候宝玉,金钏儿和宝玉情分不同,日夜相守着,没有袭人什么事儿了,她便越性到外面去指挥小丫鬟们跑腿,也去王夫人跟前献殷勤。

跑的次数多了,理由也越发现成了。有一次,就借口宝玉挨了打,不爱吃东西,要吃酸梅汤,袭人却道酸梅是个收敛的东西,才刚捱了打,又不许叫喊,自然急的那热毒热血未免不存在心里,倘或吃下这个去激在心里,再弄出大病来,,可怎么样呢?说完,便自顾自的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喂给宝玉吃。偏宝玉只吃了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

金钏儿听了,当即就道:“太太那里前几日有人送来两瓶子香露,是极好的东西,我去取了来给二爷。”说着一径去了,过不多时,便拿回了一个玻璃小瓶,却有三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袭人欲要接过来,金钏儿却不给,亲自拿水调了一茶勺,喂给宝玉喝了,得了极大的赞赏。袭人从此便记在心里,也想着有朝一日去同王夫人要一瓶来献殷勤。正巧这一回,她想去私下告刁状,正可以拿来当借口。

当下,袭人也不回前院去找宝玉,顺着两府连接的小门匆匆跑回大观园去,直奔稻香村。守门的是赵姨娘,见她来了,撇着嘴给打起帘子,拖腔拖调的道:“太太,宝二爷那里的丫头又来了。”

袭人也顾不上同赵姨娘计较什么,匆匆进了门,见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抬眼看到袭人,奇怪道:“你怎地来了,丢下他在前面谁去服侍?”

袭人道:“今日金钏儿跟着呢。”

王夫人听了,放心的点点头,又问道:“那你来可有何事?”

袭人赔笑道:“原是宝二爷,那些日子吃了太太给的香露,十分喜欢,如今眼见着吃没了,奴婢想着若能再拿些回去给宝二爷就好了,因此便来求太太。”

王夫人听了,笑道:“嗳哟,你很该早来和我说。那东西原还有一瓶的,只是我怕他糟蹋东西,便没有都给,你既然说了,便拿去吧。”说着,就唤彩云来:“把前儿的那几瓶香露都拿了来。”

袭人道:“只拿一两瓶来罢,多了也白糟踏。等不够再要,再来取也是一样。”

彩云听说,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两瓶来,付与袭人。一瓶子是和原先一样的“木樨清露”,另一个却是“玫瑰清露”,都是鹅黄笺子拧着的,袭人便知道这是上进的东西,心中暗道,果然不愧是娘娘生母,饶是如今没了诰命,也还有王家和贾家撑着,也还能得到这些上进的好东西。

当下,更加坚定了王夫人才是能做主宝玉姻缘大事之人的念头,那想要进谗言的主意也就更正了。

袭人接了东西,向王夫人拜谢,又讲了宝玉现在过得很好,虽然之前挨了打,可眼下看着也是好了。又汇报了每日都吃了什么用了什么之类的,就是迟迟不告退。王夫人一见就明白,这丫头是有话要说,却碍于在场人多,没法开口,便叫彩云等丫鬟都退了出去,也让外面的赵姨娘回她自己的小屋子里去。

袭人这才跪在王夫人身前,低声哽咽的开口道:“我今儿在太太跟前大胆说句不知好歹的话。论理······”

说了半截忙又咽住,王夫人只以为是宝玉又出了什么事儿,惊得急忙道:“你只管说。”

袭人听出了王夫人的紧张,心中满意,经不住略微带出了一丝笑意,于是急忙低下头,请罪道:“太太别生气,我就说了。”

王夫人道:“我有什么生气的,你只管说来。”

袭人便大着胆子道:“说句不中听的话儿,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

第114章 刁面憨者

作为一个丫鬟, 袭人这番话算得上是忤逆犯上了, 然而王夫人却听得怔住了, 好半晌才合掌念声“阿弥陀佛”,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亏了你也明白,这话和我的心是一样的。”

说着,王夫人忍不住哭道:“我何曾不知道管儿子, 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人了,虽然生了三个, 可你珠大爷已经去了,娘娘又在宫中, 等闲不能得见。如今身前通共剩了他一个, 他又长的单弱,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 若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或是老太太气坏了,那时上下不安, 岂不倒坏了,所以就纵坏了他。”

袭人听得也是一副心酸的样子,上前去替王夫人拭泪, 却被她拉着手道:“我常常掰着口儿劝一阵,说一阵,气的骂一阵,哭一阵,彼时他好,过后儿还是不相干,端的吃了亏才罢了。就比如上一次,又有什么戏子的事儿,又有什么毁官谤将的事儿,又有大老爷挑唆着,若打坏了,将来我靠谁呢!”说着,泪珠越发止不住,顺着脸庞滚滚而下。

这王夫人对外人怎么样暂且不论,可对宝玉,的的确确是一腔慈母心肠,无人可以否认的。只是偏偏,她唯一在乎的这个孩子却不在乎她的想法,也不在乎她的感受,最起码,在乎不到她心里去。说来,也是一个再悲哀不过的母亲罢了。

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原本还计划着自己的打算,此时也多了三分真心,陪着落泪不已,又道:“二爷是太太养的,岂又不心疼之理。便是我们做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哪一日哪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的。二爷又不肯听我的话,偏生那些不知道劝着二爷的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总是我们劝的倒不好了。今儿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记挂着一件事,每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内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好,所以将你和老姨娘一体行事。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和我的想头一样。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教别人知道就是了。”

袭人听了这话,明明白白就是说王夫人心中也已经认同她就是宝玉的姨娘了,那份欢喜和得偿所愿的满足再也抑制不住,不得不低下头来掩饰面上的喜悦表情,但是她的语气做的十分到位,那种全心全意为宝玉所想,为王夫人效忠的意义表露无遗。“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离姑娘们都远一些才好。”

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

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罢了,我只是想着如今二爷也大了,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又有史家的云姑娘,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

王夫人听到这里,已经深深把袭人当成自己的女儿了,搂着她叫道:“我的儿,难为你看的这样明白,竟是比我的宝玉还要贴心懂事······”

袭人不敢被王夫人这样搂着,稍微使力挣扎出来,连道不敢。

王夫人却拉着她的手,连声道:“你竟有这个心胸,想的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忘了。你今儿这一番话提醒了我,难为你成全我娘儿两个声名体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这样好。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今天既然来同我说了这样的话,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

袭人听了这话,心中一块大石也算落了地,连连答应着去了。边往回走的路上还一边窃喜,心中想着,在和金钏儿的竞争中,她是彻底的赢了。如今她和金钏儿一样都是王夫人的人了,且还比金钏儿更得信任,最妙的是,表面上她还是史太君给宝玉的,这样就比所有丫鬟更高一层。不但如此,她还是宝玉第一个有亲密关系的女人,宝玉对她也上心,今后唯一要担忧的不过是二奶奶的人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