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进到殿内,只见灯烛辉煌,锦幛绣幕,后面列着些神主,却被光影晃的看不大真切。
因为是家祭,除迎春、贾琮外,连黛玉和惜春也跟着来了。小公主体弱,不敢抱她出内室,便和巧姐儿一起交给邢夫人照顾,贾赦则亲自抱着大胖孙子,片刻都不肯假手他人,美的颠儿颠儿的。
宁珊打头,分了昭穆,排班立定。因是宁家先祖,自然该是宁珊主祭,但贾赦已然入赘,并在玉牒上正式更名为宁贾赦,也因此得了一个陪祭的名儿,贾琏先献爵再献帛,贾琮捧香上供。本朝皇族人烟稀少到祭祀都凑不够人手,最后只得让裘世安带着贴身伺候的几大公公去展拜垫、守焚池。
女孩子们没有进祭祀堂的资格,俱都守在外面的正殿里膜拜宁老侯爷夫妇的遗像。老侯爷金盔金甲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背着长弓,马上挂着箭囊,手握红缨银枪,端的是威风凛凛;老夫人也不遑多让,顶盔贯甲,腰围战裙,也是武将打扮。这幅画还是宁珊亲手所绘,乃是当日在边城时,老夫人为了鼓励他闻鸡起舞而特意命人打造了女式盔甲,欲要陪孙子一起练武。只是宁珊乃是二世为人,自然不同于一般幼童,勤劳刻苦无需督促。
一时内室里礼毕,乐止退出,樱华忙率众女孩儿迎上去。这一次轮到男人们在外,女眷在内。御膳房精心烹调了菜肴,清一色头脸整齐的小太监捧着送到慈宁宫门口,贾琮便接过来,捧给贾琏,贾琏捧给贾赦,贾赦递给宁珊,宁珊接过送到门内迎春手上,迎春端着送到樱华跟前,由樱华放在供桌上。黛玉和惜春都站在西侧,垂首肃然。
御膳房本来计划的是一百零八道大菜,但被宁珊金口玉言减为一十八道,一来给臣民作出节俭表率;二来则是因为皇族实在人手不足,一百零八道送完,只怕年都过完了。
象征性的菜饭汤点酒茶传完,宁珊入内,同樱华分领男女,拈香下拜。皇族众一起跪倒,殿内殿外伺候着的宫人也尽数匍匐在地,这回规模就弘大多了,内外廊檐,阶上阶下,两丹墀内,花团锦簇,塞的丝毫空地也无,然而人虽多,却鸦雀无闻,只听铿锵叮当,金铃玉微微摇曳之,并起跪靴履飒沓之响。
至此礼毕,贾赦长出一口气,颤颤巍巍的把一声哭闹都不曾有的乖孙子递到宁珊手上,甩着酸痛的胳膊开心道:“走了走了,都去宁寿宫,给我老人家问安。”言罢,大踏步迈下台阶,最后两级干脆就蹦跶下去。
进了宁寿宫,邢夫人抱着小公主,巧姐儿牵着她的裙子边儿一起笑脸相迎。贾赦入内室去更衣,宁珊和樱华去了东侧殿,华嬷嬷早已将帝后常服放在薰笼上烘的暖暖的;西侧殿里,岳嬷嬷则带着宝钗恭迎公主们。
宝钗现在的身份有点儿尴尬,她是皇后宫里的宫仪,论理该贴身伺候帝后的,但华嬷嬷盯着她就像防贼一样,半丝接近宁珊的机会都不给。
宝钗固然仍有青云之志在胸,也架不住被人严防死守,已经渐渐偃旗息鼓打算另辟蹊径了,于是主动向皇后请求调去伺候长公主,理由也是现成的——宫仪女官是代掌凤印,协助处理宫务的,长公主迎春正好统摄六宫,她正该过去听候差遣。
结果过去了才知道,迎春早已把身边的宫女调|教出来了,清一色是宁家带进宫的,早就开始帮衬她处理家务,如今接手宫务也是驾轻就熟,根本没有宝钗能插上手的地方。
而且迎春面对宝钗仍然有些不自在,时不时还会错口叫成“宝姐姐”,宝钗哪里敢应这一声?满宫的老嬷嬷都盯着呢,只能赶快跪求收回。她一跪,迎春就更不自在了。
不止迎春,从贾家跟过来的司棋和绣橘面对过去是娇客如今是奴才的宝钗也满心别扭,宝姑娘固然是不能叫了,然而让她们摆着心腹宫女的范儿去指示宝钗做事她们又莫名心虚。最后只好采纳了木香的建议,动不动就找各种借口让宝钗放假,除了不能出宫回家,爱干嘛干嘛去。
宝钗跟在岳嬷嬷身后对迎春姐妹三人行礼,迎春没抬头,摆手叫了免礼就进去了。黛玉看一眼宝钗,欲言又止的也进去了。惜春倒是大大方方的打量了一番,撅着嘴摇摇头,也没说话。宝钗脸上一阵烧红,不抬头也能感觉到周围的宫女们各有深意的目光。曾经宝钗以为自己可以“忍辱负重”,只要能进宫,她可以自降身份做婢女伺候迎春、黛玉。然而当自己真的成为高高在上的长公主的宫女以后,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心理防线其实没有那么牢固,过去一起嬉笑玩耍的小姐妹们随便一个眼神都能让她的内心一阵震撼。
司棋一个箭步抢在宝钗前面接过了迎春的披风,宝钗伸出的手僵了一下,不着痕迹的想转身去接黛玉的,却不想黛玉纤腰一扭,错身避开了。惜春倒是直接,看都没看一眼就越过宝钗,扯下披风扔在入画怀里,一叠声的叫道:“有吃的没有?我饿了一早上了。那个御宴真的好难吃,你祝一杯酒,她念一首诗的,说来说去都是吹捧皇后嫂子的,却硬生生把一桌好菜都耗凉了。”
木香眼见宝钗想去端点心,急忙轻扯迎春裙摆,提高声音道:“公主们御宴上都没吃饱,只怕太上皇也是如此,这家宴可要催一催?”
迎春忙道:“薛女官,劳你……你就过去看看吧。”
宝钗低眉顺眼福了一礼:“是,奴婢领旨。”说完苦笑着退下去了。到贾赦那里肯定不会再被忽略,因为人家太上皇压根儿就记不住她是谁。倒是邢夫人记得牢,可她过去被王家的女人得罪很了,不迁怒到她身上就算万幸,根本别想出头有一番作为。
慢慢挪到内室,不等开口便被裘公公喝住了:“太上皇不爱让宫女伺候,在外候着。”其实不是贾赦不爱让宫女伺候,是所有巴着贾赦的宫女全被长公主打发出宫了,导致现在女性生物都不敢亲近太上皇。当然,邢夫人除外。
作为特例,邢夫人跟贾赦说话也相对随意很多,当贾赦用炫耀的口气抱怨着翰林院和礼部共同拟定的宁家先人谥号又长又拗口的时候:“你说说那些读腐了书的,订个谥号那么长又那么难念,谁记得住呢?等老爷我将来该进皇陵了,一定在那之前叫他们把谥号拟好,亲自挑一个可心的,要不都阖不上眼皮。啧啧,那么拗口,后人怎么能记住老爷我的特殊之处呢?”
邢夫人脱口而出:“您的特色是……?赘婿之王?”
第228章 投胎技巧
邢夫人既生动又形象同时简洁明了直击重点的总结让贾赦黑了一天的脸, 整场家宴气氛沉重到仿佛仍在延续祭祖的流程。
宁珊一天之中吃了两顿胃疼不已的宴席, 深感为君不易, 当将军那会儿他们军中过年多么热闹又亲密,虽然菜色简陋的只有粗粗煮熟的肉,没有新鲜菜蔬,更不能喝酒,但起码吃下去不会堵在嗓子眼儿里。
贾琏更加噤若寒蝉, 他完全理解不了贾赦生气的点,过去就因为这个没少挨骂, 人人称道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琏二爷完全是被逼出来的——为了解读亲爹的心情不至于挨揍。可惜他磨练多年, 已经把人际往来的要诀掌握到烂熟于心的程度却仍然无法征服他那注定名垂史册的爹。
迎春和黛玉倒是极力在活跃气氛, 过去一向对贾赦畏如猛虎的迎春自从大哥哥回家就越来越活泼胆大,眼见这事全家人聚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年,气氛却如此沉重,心中难过,分外想要化解这种沉重,便对黛玉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上前,一左一右缠着贾赦道:“太上皇,该赏压岁荷包了。”
太上皇阴阳怪气道:“来早了, 初二再来。”
璎华不明所以,拉了拉宁珊的衣袖悄悄问道:“初二有什么特别吗?”
宁珊想了一下, 恍然大悟的沉默了。
华嬷嬷悄悄附在皇后耳边, 用小的近乎气声的音量道:“在民间, 初二是出嫁了的太太回娘家看望父母的日子。”
璎华茫然的点点头,问邢夫人道:“那明日可要安排轿马仪仗送太太回家探亲?”
邢夫人一愣,旋即惆怅道:“罢了,多少年没走过这个过场,何况爹娘都已经不在人世,还是算了吧。”她从过了门就碍着全贾府的眼,贾赦更是绝口不提陪她回娘家的事儿,日子一长,邢夫人自己都忘了初二回门的规矩了。
王熙凤表情尴尬的坐在一边,她的娘家貌似被她的婆家干倒了,现在幸存的人口都躲回金陵去避难,她明天也没地方回了。坐在王熙凤身旁的贾琏突然对面前的酒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目不转睛的欣赏起来。
宁珊看一眼璎华,艰难问道:“你打算去祭拜一下前朝皇陵吗?”他是不是有点儿太彪悍了?自己皇后的娘家和弟弟王妃的娘家都是他一手放平的,这么一想,他突然有点儿担心贾琮将来要怎么找媳妇。
璎华毫不犹豫道:“没兴趣。”那些人何尝将她视作亲人?如今她也没必要惦记他们,而且她也没兴趣到已经惨到极点的人面前去炫耀,就这么老死不相往来的过完一辈子挺好。
华嬷嬷则表示:“皇后娘娘要是回娘家,那就得省亲了,像前朝似的,先盖起诺大的省亲别墅才可以。”前朝皇族已经被集体贬为庶民,流落各地,直系则全部窝在皇陵里,谁能给当今皇后盖起省亲别墅来?
贾赦幽幽道:“这么说,我得往狱神庙里溜达一趟了?”他的“娘家人”至今还关着没出狱呢,就连已经得到审判结果的王夫人和贾政两个也还缩在牢里,必须等过完年开了笔才能走流程。
宁珊惆怅的想起,傻爹的“娘家”虽然不是他下旨关押的,但至今没个特赦也是他的意思。宁珊忽然很想捂一下额头——他这是注定要成为史册留名的“娘家杀手”将军皇帝了。
太上皇陛下金口玉言,语出必践,初二一大早,果然嘚嘚瑟瑟的“微服出巡”——只带了包括贾蓉、贾蔷在内的百八十号人——往狱神庙溜达过去了。宁珊假装繁忙的埋头照顾子女,对于贾赦在这个春节间的一切行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贾赦晃晃悠悠下了轿子,抬眼一看,此处临时监狱,大门朝东,进去后是一前院,前院北房三间相通,便是狱神庙。庙殿檐下,悬着“狱神庙”匾,里面供着狱神慈眉善眼,右手作捋须状又颇具威严。
贾赦也抬起手想拈须,结果只摸到光溜溜的下巴,略感无趣,便指着那尊塑像问裘世安道:“这立的是谁啊?”
裘世安也不认得,急忙转头找看守,看守小碎步上前,诚惶诚恐答道:“回太上皇的话,那狱神名唤皋陶,乃是尧、舜、禹禅替时,舜的一个大臣,那时有人偷盗,皋陶便先罚他站立反省,再用树枝绕着他身子画一圆圈,未经他允许,不得出那圆圈,那圆圈便是最早的监狱,叫作‘画地为牢’。”
贾蓉喷笑:“这能管什么事儿?抬脚便出去了。”
看守憨厚道:“这位官爷不知道,那时民风淳朴,被画地为牢的,是不敢擅动的,直至皋陶再审深表悔过,方许出那圆圈,亦即出狱释放。”喘了一口气,呼出热腾腾的白烟,看守继续说明:“后来这皋陶便成了狱神,几朝前,有位天子甚是慈悲,在监狱中设狱神庙,许犯人逢每月朔望之日,前往狱神前拜祷,觉得冤枉的求他赐恩获得昭雪,觉得判重的求他赐恩改判从轻,纵使是觉得罪有应得判了死刑的,亦可求他保佑来世有个好的托生。”
贾赦摇头晃脑道:“那么以这里为女子监狱你觉得好是不好?”他很想听旁人称赞大儿子。
看守立刻回道:“陛下圣明又仁慈才会有此决断,那些刑狱加身的女犯无不感恩戴德。”话音刚落,便听院子深处传来一阵男人的叫骂声,裘世安大惊:“哪里来的男子,怎么会在这监牢中?”狱神庙里关押的全是女犯,故而看守也都是粗壮婆子,这忽然来了一个男人,谁知道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