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2)

白天要干大集体,时间是很有限的,李长树在红薯窖里打擂臼主要在晚上。每天都要干到夜里两三点,平均两天就能打一个擂臼。

民兵排长李石头孩子多,女人申贵银和孩子们睡在床上,他在西捎间垒个地铺。这几天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弄得他神魂颠倒,彻夜难眠。这个声音一躺下就在他耳边响起来:“嗵,嗵,嗵……”闷闷的,很遥远,又很贴近,好像就在他的地铺底下,又好像就在他的脑壳子里。可是等他坐起来要仔细听的时候,却又听不见了。一躺下,就又响起来。他也弄不清这声音是从什么时候响起的,也许很久了,从前没注意。他仔细辨别声音的方向,可是辨别不出来,这声音好像是没有方向的,是故意来捉弄他的。他就有点气,有点烦,“呼”地坐起来,穿衣,到墙上摘七九式步枪,到床头去拿战备手电。他背着枪握着手电筒在村子里转来转去,寻找那个声音。可是整个怪屯一片死寂,他找不到那个声音。他回家,脱衣重新入睡。脑袋刚一挨着枕头,那声音又立刻钻进他的脑袋里。明明有个声音,为什么找不到呢?这声音又烦人又引诱人,撩拨着他,耍弄着他,不想听,却又忍不住去听,一听就烦躁不安,就心急火燎。他就失眠了。

李石头失眠了一个月,李长树在红薯窖里打了10个擂臼。

李长树的擂臼并不是他亲自卖的。他有个表姐在安铺街上的一个土产门市部里当主任。他把擂臼送到土产门市部里,一只收两元,给他表姐留0.4元利钱。到李石头发现他的秘密,他一共出手了4个擂臼,获利8元。

李长树每打好两个擂臼送一次货。送的办法是用麻绳拴着擂臼的细腰,用短棍一头一个挑着。送时都是起早动身,天明上工前就赶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不巧的是,这几天李石头在公社搞民兵春训。这天他出早操,在镇上的街筒子里一二一。正跑着,就看见李长树挑两个擂臼迎面走来,看见跑操队伍,就向黑影里踅去。但石头已经看见他了,并且心里猛一激灵,立马就把导致他失眠的那个声音的秘密破解了。他妈那个逼!叫老子一个多月睡不好觉!

春训结束那天晚上,李石头回到家里,躺到地铺上,等待着那个声音。夜深人静以后,那个声音就又响起来了。他趿拉上鞋,挎上七九式步枪,拿上长电筒(也是公社武装部配备的)。他先喊上另一个民兵喜娃,然后两人来到李长树门外。他让喜娃喊门,说是今晚有暴雨,公社通知壮劳力都到西湾水库去防汛。他自己趴到院墙头上往里边观察动静。喊了半天,吴秋云答应了,说听见了,知道了,我喊长树,他睡得死,打雷也震不醒。喜娃说,那我们先走了,你叫他快点儿。一会儿,北屋的门悄悄开了,走出吴秋云。吴秋云走到西院墙根儿的红薯窖口,跺了两下脚,然后就悄悄地进了屋。李石头看见红薯窖口上的磨扇动了起来,一磨一磨的,大地上就磨出一个黑窟窿。突然,黑窟窿里就长出一颗人头。这时,李石头一下子摁亮了战备手电,强烈的光柱就像一把利剑似的,向那颗刚从大地上长出来的脑袋削去。那个脑袋惨叫了一声,就像被削掉了一般不见了——李长树“扑通”一声又掉进了红薯窖里。

等李石头和喜娃将大门撞开进到院子里时,李长树已经从窖里爬上来了,不过他的腿刚才被摔伤了,一瘸一瘸的。

李石头说:“咋啦长树哥?深更半夜的下窖拾红薯?”

李长树看瞒不过去,就老实地说了:“石头,我妈有病,我挤空儿打俩擂臼,换几个钱抓药。”

李石头说:“长树哥,你藏在红薯窖里打擂臼啊?不会吧?喜娃你下去看看。”

石头是想把事情坐实了。他打着手电,让喜娃下去。喜娃立即回报说:“真的石头叔!已经打好两个了。”

石头说:“真的呀?长树哥,你呀!现在啥形势?都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哩,连我想挖点儿仙人脚卖卖都不敢啊。这可是政治问题呀!你怎么不长眼,硬往钉子上碰呢?”

李长树“扑通”一声给石头跪下了:“石头兄弟呀,喜娃您俩可要高抬贵手哇!你看,我白天在副业队也没少干活,别人两天打一个擂臼,我3天打两个,比别人还干得多呀……”

李石头说:“哎呀我的哥呀!你好傻呀!刘少奇半个江山都是他打的,功劳不比你大?可是他长了资本主义尾巴,毛主席就不割他了?”

李长树一下子哭了。

回家的路上,喜娃说:“石头叔,一个李字掰不开,我看这事咱就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不知道算了吧。”

李石头呻吟不语。

喜娃又说:“擂臼又没卖到台湾去,又没卖到美国去,增加的还是咱中国的财富,打叫他打去。”

李石头这才接话道:“我也是这样想啊。多喂俩鸡,多养两头猪,卖的钱咱贫下中农花了,鸡蛋和肉叫工人老大哥吃了,咋就成了资本主义尾巴了呢?可是长树这不一样啊,长树是地主,咱睁只眼闭只眼可是阶级立场问题呀,叫上级知道了,咱俩可都是包庇阶级敌人,戴顶坏分子帽子,几辈子都翻不了身。”

喜娃就不吭了。

第二天上午10点多钟,公社武装部长亲自带着一排基干民兵,先到升龙崖石工队把李长树抓起来,押回村上,让李长树自己下到红薯窖里,把已经打好的两个擂臼抱上来。他妈的,藏到红薯窖里打擂臼,搞资本主义,真够典型啊!还是个地主!李长树不住求饶,我是夜里挤空儿干啊,我没耽误干社会主义啊,我白天在副业队没少干活呀,别人两天打一个,我3天打两个呀……个狗地主!还理直气壮呢!民兵队伍里掺杂有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人,宣传队里有胡琴,胡琴上有丝弦。他们把宣传毛泽东思想用的丝弦解了,一头拴一个擂臼,挎到李长树脖子上。先拉到石工队里开批判会,然后游乡。全公社16个生产大队,213个生产小队,挨个游。他妈的,太典型了!

但是,批斗会后,只游了14个生产小队,就游不成了。那胡琴上的丝弦太细,勒在李长树的脖子里,很快就勒进肉里去了。鲜血顺着丝弦往下流,流到擂臼上,清白色的擂臼被染成两个血葫芦。两只擂臼一共32斤,李长树的腿又拐着,走路上下一耸一耸的,那丝弦就越勒越深,勒进颈椎,直至勒断了中枢神经,他的脖子像被刀砍断了,一头栽在地上,再也没爬起来。

吴秋云接到儿子的死讯后,没有哭,一滴儿眼泪也没掉,她怀里揣把剪子,来到儿子尸体旁边,一剪子插进自己的胸口。

当天夜里,李石头就听不到“嗵嗵”的声音了。他想着以后可不会失眠了。可是,他却听到了另一种声音。也是在后半夜的时候,他正要混沌过去,突然听见厨房里的擂臼“叮叮当当”地响起来。他好恼,大声呵斥道:“申贵银!深更半夜,你捣蒜汁儿弄球哩!”